英雄
文/清舟鲤
01
杨淮离开朝廷的第三年,妻子为他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与泽清不同,那是个女孩,在太阳初升的时刻,杨淮听见了她的哭声,于是他听从草原上的巫师的意见,给女儿起名泽阳。
此时他和妻子的儿子已经有八岁了,到了渐渐懂事的年纪,而妻子向来身体羸弱,所以颠沛半生的杨淮,最终决定在草原上定居。他在一片牧草肥沃的地方围起了栅栏,用来圈养牛羊,在另一处平坦的地方修建了比之前更大的木屋。
草原不比皇都繁华,却也有皇都比不了的静谧,他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教给儿子骑射的本领,每日看着自己的羊群如同云朵一样漫过山坡。他知道草原上每一朵小花的名字,熟悉远山曼妙的曲线,甚至渐渐了解了每日夜晚浩瀚星河运行的轨迹——巫师告诉他,那些星星连接着人们的命运,载着难以为人理解的神谕,在广阔的天空里起落。
但这样幸福而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年长的孩子十岁生日的时候。他钟爱的妻子忽然对他说自己很累,想要睡一觉,谁知这一觉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杨淮杀了妻子在世时最喜爱的黑马为她陪葬。他们的一双儿女望着母亲已经冷却僵硬的尸体,泪流满面。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个盛夏的夜晚比平时都要漫长,夜空黑洞洞的,没有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看不到边际的海洋。
而自从结发妻子死去之后,杨淮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不再教给儿子骑射,也不再关心自己一手养起来的牛羊。
最先注意到父亲的异样的是儿子泽清,他遗传了母亲夜里容易醒来的特质。在一个下雨的夜里,伴着低沉嘶哑的雷鸣,他听见父亲穿鞋的声音,之后是那把马刀被抽出刀鞘的声音。他吓得坐了起来,发觉父亲并没有走远,而是正在木屋门外,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低低地吟咏着什么。那声音像是唱歌,又像是啜泣,残缺的调子在空旷阒静的夜里却显得分外悲凉。
父亲不再教给自己骑射之后,泽清选择自己练习。他拿到了父亲当年用过的六钧弓,骑着一匹鬃毛是黑色的棕色骏马,每日驰骋在草原上,从拉弓射野兔开始,一天天长成了一个身手如同父亲一般矫健的男子汉。而妹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也逐渐成长为了一个娴静的淑女。
每当一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妹妹泽阳总是站在远处望着哥哥和那匹棕马的身影,哥哥牵着马匹从远方向她走过来,身后有远山黛色的影子,壮丽的云霞会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黄,偶尔有雄鹰掠过他头顶上的天空,这样的氛围之下,泽清冷峻的气质让他像是草原上孤独的狼王。
02
杨淮在妻子过世之后变得愈发癫狂。
牧民们总是看见他和那位神秘莫测的巫师在一起。
杨淮是中原人,而巫师似乎来自异国他乡。他好像会说草原上的语言,但又好像不会说,因为在牧民们的记忆里,巫师开口说他们听得懂的话只有一次,那就是他刚来到这片草原上的时候,他的嘴唇干裂,满面风尘,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黑袍,向一个牧民讨要水喝。
那个牧民给了他,水滴滋润他龟裂的唇瓣之后,他对牧民说,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他们会有翻倍的羊羔。牧民憨厚地笑了,只当这是这个奇怪的异乡人对自己祝福罢了。
但是第二年春天,他们的母羊真的生出了比往年多两倍的小羊羔。牧民们震惊而惶恐,他们再次找到巫师,想弄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但巫师从那个时候起,已经不再说他们能听得懂的语言了。
不过杨淮不在乎巫师主动跟他说过几句话,他每日跟在巫师身后,重复着巫师嘴里念叨着的那些古老哀婉的调子。一遍又一遍,仿佛中了什么魔障。
他不再洗漱,不再更衣,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饥饿,他跟在巫师身后,比当初带兵打仗,出征塞北更加执着,也更加坚定。
但最终他只记下了那么多调子中的一个。
那个调子他只听过巫师唱了一遍,却觉得恍然之间心中明通。他不懂歌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竭尽全力地去知道。他荒废了对儿子的教导,每日念着,唱着,虔诚如信徒一般。
终于,在一个雨夜里,白龙从天而降照亮了整个天空。
杨淮猛地从床上坐起,他穿上鞋子,抽出马刀,一步步向着屋外走去。屋外是滂沱的大雨,雨水倾盆而下浇在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骤起的雨雾将天地之间的界限变得愈发模糊。他望着天空,没有星星也看不见月亮。
他唱着那首从巫师口中听来的歌,得知真相的恐惧如同巨大的蟒蛇一般几乎将他吞噬。
03
泽清递给了父亲一碗温热的马奶酒。
此时父亲端坐在篝火旁,忽明忽暗的火光将父亲那张严肃的面孔照得更令人心生畏惧。
泽清挺直了腰背,想了想,开口说道:
“父亲,我想去参军。我想像曾经的您那样。”
杨淮的眼睛缓缓张大,他看着已经成年的儿子,曾经的那个瘦小的少年如今已经是个魁梧英俊的男子汉了,但当年那双澄澈如天空般的眼睛依然神采如旧。他舔了舔嘴唇。
“不行。”
“什么?”
“我说不行!”
父亲忽然发出野熊一般的怒吼,兄妹俩被吓了一跳。泽清看着父亲,抿了抿嘴,最终低头道了声是。
母亲去世之后,他们从来不会违抗父亲。
总之,那日夜里,父亲做出了许多疯狂的决定。他将女儿嫁给了一个牧民的儿子,那个男子皮肤黝黑,如同猛虎一般健壮。除此之外,他从儿子手中抢过了当年他亲自送给儿子的六钧弓,将那把刻有他名字的长弓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长弓在火焰里闪烁出诡异的明红色,如同恶鬼贪婪的眼睛。
即使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男人,妹妹还是接受了父亲的安排。他们的婚礼安排在十天之后的早晨,在牧民的欢呼和一片歌舞中,年轻的小伙子驾着骏马,带走了草原上最美的姑娘。烤得恰到好处的羊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人们端着马奶酒向杨淮祝贺,祝贺他得到了这么好的女婿。
但男人一言不发,他看着女儿上了年轻人的马,耳畔的种种声音,连同眼前热闹的欢庆场面统统消失不见了。
那个时候他耳边想起了熟悉的歌声。
在歌声之中的杨淮潸然泪下。
嫁娶在牧民看来也是重要的事情,所以那天他们大多沉浸在歌舞和美食带来的欢愉里,完全没有发觉,杨淮的儿子并没有出现在人群当中。
入夜,疲惫了一整天的杨淮倒在了草原上,柔和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伴着浓浓的酒意,他几乎要睡死过去,半梦半醒之间他回想起了过去的好多事情,妻子,功名,儿女,一幕幕像是海潮一般冲刷着他心中悲凉的海岸。
自己原来已经成了一个糟老头了。他这样想着,却忽然听见了羊群中传来的凄厉的叫声。
杨淮猛地坐起来,酒困早已清醒。他猜想是野狼跑过来袭击羊群了,于是拿出马刀飞速地朝羊圈的方向跑了过去。但羊群也同样向他的方向奔了过来,以极快的速度一下子把他围在了中间。他在羊群的暴动中不断挥鞭,终于将暴乱的羊群安抚下来。
他向羊圈的方向看,没有野狼,只有半串没放完的鞭炮。
杨淮一下子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他顾得不羊群,快速骑上一匹快马,朝着另一个方向奔了过去。
如他所想的那样,他看见了他儿子的身影。
泽清也骑着快马,朦胧的月色中,他看清他挥动马鞭的身姿。
巨大的愤怒如同上窜的火舌一样舔舐着他的胸口,杨淮一把从腰间拔出弓弩,对准了儿子逃跑的方向。但弓弩即将发射的时候,他突然用力地将它摔在了地上。
弓弩触地发出闷响,骏马受惊似地微微嘶鸣。
杨淮望着儿子离开的方向,眼睛中犹疑的光渐渐消退,他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这样凄冷的夜里多少显得悲壮。
“混小子!”
他忽然朝着那个方向大喊起来。
“你是我杨淮的儿子!在战场上要是敢贪生怕死,我就扒了你的皮!”
他不知道儿子听没听到他的喊声,因为一片寂静的草原上,只有风声在回荡。
04
又过了许多年,杨泽清凭借出色的战功加官进爵。
自从他在那天夜里搅扰了羊群,背着父亲悄悄离开之后,他再没有得到关于父亲的任何消息,但是在他多方打听之下,得到了妹妹的消息。
那个黝黑健壮的男子最终离开的草原,去了很远的地方经商。而在一次运输商品的时候,他们的商船遭遇了海难,男子和妹妹泽阳,双双遇难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妹妹的死讯之后,他出奇的淡然。像是冥冥之中早已知晓这一切必然发生一般,那种淡然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在对这个淡然的诘问里想起了好久之前的那天夜里,从父亲口中听来的那支诡异的歌。
他只听过一遍,但那首歌的调子如同诅咒一般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于是他拿起了放下已久的马头琴,一遍遍地弹奏那首歌。马头琴的声音响彻了营帐,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渐渐明朗......
他仿佛听见了巫师用苍老的声音低低吟唱。
他唱道:
她的魂魄啊,葬在暗淡的夜里。
伴随朝阳出生的女儿啊,坠入海里。
拥有清澈眼瞳的少年啊,他的喉咙被刀剑穿透。
......
半个月以后,杨泽清中了敌军的埋伏,在一片混乱的喊杀声中,他与敌军的将领交战。他手中的银枪在日光的照耀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敌军的攻势愈来愈强,他的右臂已经被斩断,疼痛和疲乏像瘟疫一样蔓延在他的全身。
他使出最后一击,将长枪插入了敌军将领的心脏。但在那个瞬间,对方的剑也刺穿了他的喉咙。他的战马受惊了,抬起前蹄嘶吼,他双手无力,从马上重重坠下。
在他临死前,他真切的感受到了血液的温度。
他的血液热得发烫,他的心中寂静苍凉。
那个将死的战士看着他的敌人,露出了最后的骄傲笑容。
05
一千年已经过去,亘古不变的云霞依然在草原的天空上变换模样,或是雄狮或是苍狼。
那片草原上的另一个少年望着天空,听一个黑袍巫师讲起了这个故事。
少年对巫师说:“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在这样的命运下面,所有人都是蝼蚁。”
但巫师望着天空,在霞光渲染不到的地方,天空是苍色的。
他缓缓地开口。
他说:“不。”
“从男人喊出那句话开始,他们都是英雄。”
_THE END_
作者简介
清舟鲤:
一个很可爱的作者,励志做到博览群书,目前还在奋发努力。高中生一枚,脑洞时大时小不能控制,文风则跟着故事乱窜n(*≧≦*)n
写作初衷:
这篇文章的灵感来自一个《俄狄浦斯王》。在那个故事里,俄狄浦斯自以为战胜了命运,却遭到了命运的嘲弄,发出了“人生而为命运的傀儡”的唏嘘,成为了一个典型的希腊悲剧。但是我觉得这个故事里也许还有另一种东西,那就是俄狄浦斯对于命运大胆的挑战,即使他最终没有突破命运,但是我觉得他依然是个英雄。所以我打算把这种难以用浅显的道理说明的感觉用故事记录下来,这也就是这个故事的主题:所有敢于向命运挑战的人,无论成败,都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