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微妙的自尊心伤害了你

   是的,她一来我就注意到她了。穿着驼色的大衣,留着长发,因为太久没打理,干枯地像堆稻草——况且头发的颜色还是浅棕色。

我有点不情愿地挪过去问:“妈,你怎么来了。”“接你回家啊,”她很高兴,忽略了我的不情愿,拉着我向公交车站走去,问,“考得怎么样,题目难不难?”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别的同学被私家车接走,漫不经心地回答:“哦,就那样。”她的兴致丝毫没被我的态度影响,细数着晚上的菜肴,说到兴奋处还会用手比划,我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底有个声音却在叛逆地叫嚣。公交车一来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上去,把她抛在身后。

她坐在我前面。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前进,车厢里汽油味、汗味、烟味和陌生人的味道揉在一起,紧紧贴在身上。大妈的笑声和大叔肆无忌惮的谈话声混杂在一起,狠狠冲向耳膜。我假装冷静地看向车窗外,明明才三月,天气却好得不像话,倒有点像夏天。阳光给大地染上一层金黄,原本蓝得很深的天被金色一点一点侵占,一只雀立在枝头,把原本花朵饱满的枝丫,向下压低了几分。呵,独属于小县城的温柔啊。

突然她转过头来,我下了一跳,她收起了笑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女儿,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来?”是不是,是不是嫌弃我给你丢人了?

像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底,我一动都不能动。她的话像一把利刃,直接刺穿我内心那些让人脸红的、说不出口的黑暗的秘密。我该说点什么来否认她的,可是我没有。我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难过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时候,是我参加自主招生的时候,距离现在已经两年了。

那是寻常的一天,也是特殊的一天。寻常到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特殊到我能记起那天所有的细枝末节。

我以为我们从那天以后会分离,直到今天。

她一直在帮我收拾行李,大到棉被衣服,小到纸巾零食。忙前忙后,林林总总有三个行李箱,可她还是不放心,一遍又一遍检查着,生怕有什么遗漏。我拉住她:“妈,行啦,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已经准备地很完整了,我知道里面有她叠好的毛巾,有她亲手剥的核桃,有她仔细考虑过后塞进去的暖宝宝和热水袋,“冬天毕竟还没有过去。”她一边装着行李一边看向我。

正是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一轮圆月挂在远处青黛色的山上,一抬头,满是散落的皎洁。屋子里的光调得很暗,她站在窗子前,像是突然长了一头白发,眼睛却亮亮地望着我,犹如还是个无知无邪的孩童,我不知道那是她年轻锋芒的余光还是一层盈盈的泪光。我愣了一下,仿佛被一把钝刀砍了,从脚底一直到头顶,充满了后知后觉的疼痛。那头银发是我不小心窥到的秘密,是神的预示,是我还不算太晚的愧疚。

我走过去,轻轻抱住了她。

夜色朦胧里,我看见路灯把人行道上变电箱的影子胡乱射在一面工地白墙上,跟树木婆娑的枝影缠绕在一起,看起来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低唱情歌的那个阳台。

时间大踏步走来,我慢慢长大,她却在我不知道的角落慢慢变老。她的脊背会趋于佝偻,她的视线会逐渐模糊,她的耳朵会一点一点失去声音,她的头发最终会变白。等蓦然惊觉的时候,她已经独自面对宇宙最神秘而严肃的一课,那是一场连告别都没有的后会无期。

只留下我记得——

十个月的时候,她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路,不知道该是流了多少汗才教会我独自行走;五岁那年一直生病,记忆里永远都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她整夜整夜照顾我,不知道抗过了多少煎熬才让我重新活蹦乱跳;八岁的时候犯了大错,她用竹条打我,我哭得声嘶力竭,却不知道她又该是如何强忍着心痛教训这个不懂事的女儿……

“妈妈,对不起。”她拿着要给我的牛奶,有些慌张,“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先放开,我再给你收拾收拾。”

我以为我们会分离,可是我们没有。

家人至亲,自以为极亲极爱及了解,殊不知我们知道的只是表面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觉。只是幸好,她还愿意站在原地,而我,在兜兜转转之后仍然记得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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