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娟子
冬天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烤火。
在我的家乡,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独立的房间用来烤火,我们把这个房间称作“火炉”。火炉一般是长方形的,烤火堆就是墙壁前的一个小坑,四周有足够的空间放置干柴。
在冬天,它除了用来自家烤火和熏腊肉外,也是很好的接待客人的场所。忙碌了一年的农人们放缓了奔波的脚步,闲暇时候自己家是呆不住的,往往喜欢四处串门子,主人家也从不吝啬茶水,倘若家里买了年货的话,配上一盘花生瓜子就是再好不过的消遣了。大家在火堆前围坐成半圆的形状,双手的五指摊开着面向火源,如果双脚的异味不是太重的话,也可脱掉鞋子将脚伸向前方。有时候,半圆的大小随着人群的多寡而变化,来人只需添加一张竹椅,旁人就会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椅子往后挪一点点,之前聊的话题也能很自然地续上。
最没办法停下来的就是嘴巴了,人人都吧唧吧唧地磕着瓜子,女人们眉飞色舞地谈论着村里的八卦,谁家的女儿嫁人了,谁家又添了个男娃等等;男人们则讨论着一年的收获,有的是互相吹捧着,有的则谦虚的摇着头;所有人都是一副红光满面的模样,看起来充满着无穷的生气,对于他们来说,一年的尾声并不意味着结束,它象征着收获,无论钱财的多少,至少是收获了平安、喜乐与健康,同时也预示着来年的希望。
我记忆中最原始的火炉模样,差不多要追溯到十几二十年前在老屋的生活。老屋宽敞而明亮,左右各有两间卧室,爷爷奶奶合住一间,大伯一家住一间,爸爸妈妈和我住一间,叔叔独自住一间,穿过长长的大堂就是厨房,厨房的右侧是猪圈,火炉就和猪圈共用着一个房间,即使这样,猪圈旁还是有足够的空间堆满干柴。
待到吃饭时间,妈妈或者婶婶在厨房炒菜,爸爸正给猪喂食,小孩子和爷爷永远是烤火的那一波人。等大人忙完了,才有时间端着饭碗到火炉烤火,一旁“啰~啰~”叫的猪猪们可能是吃饱了太兴奋,有时候会将前蹄窜到猪圈的栏杆上,我常常担心它随时可能跳出来跑掉,每次在我“啊”一声之后,大人依旧面不改色的吃着饭,他们心里比任何人都笃定,这是他们一瓢饮一瓢食养大的家畜,哪怕是赶出栏让它去赴死,除了最开始本能的挣扎外,它从来不会想到逃跑,因为它生来的使命就是好吃懒做,养出一身好嫖才是真正的价值体现。它不用像刘亮程《逃跑的马》中的马匹那样付出沉重的劳动,在它的垂暮之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堆在头顶的大垛干草,却一口也吃不上。
放下碗筷后,大人依旧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各自忙碌着,小孩子也是坐不住的,早早就在风雪中消散了身影,只有爷爷还在往火堆中悠悠地添着柴火,照看着孩子们埋在火堆里的番薯。我们那时候都不喜欢爷爷,而且始终理解不了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呆在火炉,既不做事也不外出走动,有时候还莫名其妙的对着我的父母叔伯们发脾气。直到现在我才开始明白,也许他就如那一生都在奔逃的马匹,直到老了走不动了,才会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情,才会知道世上许多路该怎么走,可是他已经没有了力气再较劲,到最后都还被一根拐杖拴了起来,他也只能用那一声无力的嘶吼表示着对命运的不公吧!
最先搬出老屋的是大伯一家,他们在老屋前两三百米的地方建起了新房子,农村的孩子早当家,大伯作为家中的老大就更是勤劳刻苦,他家往往是村子里最早买电话机、最早装修摆乔迁酒的人家,同时也是起得最早的人。前几天大伯就因为清晨赶集而遇上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当然这是后话了。只是见证着长辈们的种种艰难,也不得不使我从一次次缥缈的理想中抽离出来,更加坦然地正视现实生活的种种磨难。
不久后,我家在老屋的右侧建起了新房子,我们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小家园。叔叔娶了小婶婶,在老屋的基础上进行改建,也组建了他们的美满家庭。
到了冬天,父母依旧起得很早,母亲忙着洗衣做饭,父亲则喜欢在菜园中劳作。每次从睡眠中醒来,父亲总是烧好了火才把我们从被窝里抱起来,衣服早已放在竹椅上烘得暖暖的,母亲从屋外忙碌一番后进来,我们慢悠悠地还没把衣服穿好,她就会满含宠溺地责备着,利索地帮我们穿好衣服。我从小就怕冷,冬天总是靠着火源很近,有时候还会碰到头顶的腊肉,弄得头发油腻腻的。母亲的眼睛不好,有一次,我坐在凳子上把小脚靠近火源,小脚几乎都藏匿在柴枝中了,她用火钳夹柴禾时把我的脚当作了柴禾,疼得我“哇哇”直叫。到现在,我脚的两侧都还留着那印记,估计母亲是早忘了,近几年,她更是有了健忘的毛病,却始终不肯承认。
小时候的冬天好像特别漫长,雪花在每一年都会如期而至,孩子们永远不怕冷,总是期盼着堆雪人的乐趣,冷了累了就可以一股脑地钻到火炉里吃烤红薯,可是大人们就不得不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柴禾。我记得刘亮程在他十四岁那年,半夜就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时他们一村人都靠长在沙漠里的梭梭柴取暖过冬。那一年,他似乎遭遇了生命中的冬天,只感觉所有的寒风都吹着他一个人,到天亮后,牛车终于到达了有柴禾的地方,可是他的一条褪却被冻僵了,完全失去了感觉。他说“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了”。
好在我们村就在山里,柴禾到处都是,引火柴临时去屋旁拣刺杉的树枝都来得及。这是一种带刺的树木,在农村很是常见,一般离房子很近,小时候不听话,母亲常常会拿这东西来吓唬我们。干枯的树枝特别容易点燃,火势迅猛,很快就化为灰烬在火炉房四处飞扬,像雪花一样轻盈的飘落在人的身上。最主要的柴火还是以茶树枝为主,它容易点燃,烟少又特别耐烧,一个大树墩子往往能烧一整天而不熄灭,而且在我看来,它有一种独特的香味。古人喜用“炊烟袅袅”来形容人们做饭时徐徐轻烟回旋上升,随风而逝的景象,我却喜欢闻人家火炉房飘出的柴火味来感受温暖与幸福的味道。
父亲勤劳、务实肯吃苦,在我们村子里面都是能让人竖起大拇指夸赞的人。只要是空闲时候,他就拿起柴刀钻到了树林里去。即使这两年他在外务工,家里也从来不缺少柴火,至今那早已废弃的猪圈都还储存着他几年前砍来的干柴。只是他不太善于规划家的布局,从建新房子以来,我们家都换了三个火炉房了,却还没有让我觉得满意的火炉,甚至我还常常觉得以前在老屋与猪圈共用一个房间的火炉都比现在的要好。但是这就是我的父亲,他哪怕再努力,也还是有不完美或无能为力的地方,只要是子女们有需求,他总是二话不说的满足着我们,有这样的父亲,我已经很知足了。
平常时候,我喜欢循着烟火味去别人家烤火,特别是大伯家,他们的火炉宽敞明亮,侄子侄女们在家时特别热闹,好像也从来都不缺柴火。只是今年出了点小意外,大伯因为车祸住了院,火炉已经好几天没有冒出烟火味了。只是我难免还是会有些失落,随着老一辈人的年纪渐长,年轻人已经吃不得砍柴的苦了,真害怕火炉会被电器所替代,淹没在时代的潮流中,毕竟它的存在,带给了我许多的温暖与美好。
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错觉,火炉的存在,更像是一个家庭的缩影,它是小孩子避风取暖的港湾,而成人的一生都在为着想要守护的人奔波着储存柴禾,也许要远走他乡,也许是穿梭在村子的丛林中。无论途中遇到多少荆棘与阻碍,但只要想到一家人烤火时露出幸福的笑脸就会觉得一切都值得。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寒冷的冬天,如今漫天飘雪的景色已经成为了一件奢侈的事情,阴冷的寒风却依旧。我在咖啡屋烤着电暖炉,电器的方便并没有让我产生依赖,只是习惯性地靠着很近,它反而让我的嘴唇干燥,嘴角有些许撕裂,远不及烤火带给我的安稳与踏实。回家路上闻到别人家屋子飘散出来的柴火味时,依旧觉得,烤火是冬天最幸福的事。
生命本身就有一个冬天,也只有经历过寒风彻骨的人,才能感受到春花秋月的美好。愿所有为温暖储存柴禾的砍柴人,在年末的尾声都能收获幸福、喜乐和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