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接近两国边境,路越难走,沿途到处是战火肆虐过的痕迹,衰草连天,饿殍遍地,有时一天碰到好几波流民或山匪,有时一连走了好几天都看不到人烟,只有破败的村舍、无名的荒冢。
有一次,他们路过一片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到处是无主的兵刃、残破的尸体和战车的残骸,鲜血浸透了大地。四周安静得诡异,只有粼粼的车马声,啄食碎肉的寒鸦被这声音惊动,尖叫着飞落在远处的树枝上,像黑色的诅咒之箭划破了暮色中的旷野。
说是再无牵挂的人下车查看了一番,没有找到熟悉的面孔,才继续上路。端木凌觉得是自己绊住了秦逸的脚步,趁机劝他离开,去做他该做的事,被秦逸一口回绝了。乱世多枭雄,不缺他秦逸一个,可对于他和端木凌来说,彼此却是无可取代的唯一。
端木凌劝不动他,唯有在心里反复记着秦逸的好,怕自己有一天会忘记。
大部分时间,端木凌都睡在马车里,就算醒了也没什么精神。在车里待久了会头晕,秦逸便时常抱他下去看看风景,最初还能看见夕阳的色彩,渐渐的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甚至秦逸的脸也越来越模糊了,他和沈放不说话的时候,端木凌甚至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端木凌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小秘密,却还是被秦逸觉察到一些微妙的变化,只是没敢往深处想。某天,他采了一朵花送给端木凌,端木凌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喂我。”秦逸心里一紧,盯着端木凌静如秋水的明眸看了很久,默默地倒了杯水来喂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却都明白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谎言。端木凌安慰秦逸说:“别怕,我只是看不清,还没瞎……”秦逸猛地抱住他,嗓子里像是被针扎着,痛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不怕呢?封印的力量在衰减,画面、声音,甚至记忆都将从端木凌的世界里消失,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唯有加倍的对他好,趁他还听得见,还记得他是谁,还没有沉入永夜……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端木凌有时会分不清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甚至怀疑秦逸是他幻想出来的。感情是互相吸引,有谁会爱上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呢?
开春的时候,他们终于踏上了南疆的土地,顺利地穿过了布满毒瘴的密林和沼泽,找到了巫族人聚居的黎山。
山脚下有个村庄,此时阵阵炊烟从一座座竹楼里飘出来,正是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归家的时候,看到他们的服饰与众不同,一个个又是好奇又是戒备。
端木凌拦住一个扛着锄头的汉子,用巫族语说:“请问,有吃的吗?我们拿东西跟你换。”
汉子大吃一惊:“你不是中原人?”
端木凌虚弱地摇头:“我是巫族人,小时候偷跑出去,流落到中原,多亏了这两位中原朋友送我回来。”
汉子又问了端木凌几个问题,父母是谁、家在哪里他都想不起来,却能说出一些细节,比如圣地外的桃花溪、黎山之巅的白石祭台,以及通往祭台的三千级石阶旁,开满了红色的曼珠沙华。
汉子叫罗格,他相信了端木凌的话,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还让自己的女儿去请村里的巫医过来给他瞧病。
白发苍苍的老巫医看到端木凌眉间缠绕着死气,摇头说:“恐怕连大祭司都没办法救你了。”
“大祭司?”真是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端木凌问,“是珑泽大人吗?”
巫医道:“是的,他已经闭关十年了,你们找不到他的。”
罗格道:“听说圣主大人神通广大,能唤回亡者的魂灵,说不定可以……”
巫医打断他:“没有人可以从炎伽大神身边带走他的孩子,不要相信谣言。”
端木凌道:“中原有句话,叫无风不起浪,任何传言都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巫医有些生气:“生老病死都是炎伽大神决定的,谁也改变不了。你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早些回到炎伽大神的怀抱,才是正途。”他说完,拂袖而去。
夜里躺在床上,秦逸问端木凌:“你和那个巫师聊了些什么?”
端木凌纠正他:“巫医,不是巫师。”
秦逸:“哦,那个巫医怎么说?”
端木凌不答反问:“你相信有人能令亡者回魂吗?”
秦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原本是不信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若是端木凌死了,有人告诉他可以复活,他一定会相信,会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与整个世间为敌!
端木凌并未等他回答,自顾自道:“我信,只是回来的不再是原来那个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百年前,我族有位大祭司,用族人的尸体炼出了一支傀儡军团,把圣灵军打得落花流水。然而他最终没能篡位成功,因为他自己也被蛊母控制,成了一具活尸。最后,连同他制造的那些怪物一起,被当时的圣主烧掉了。”
秦逸:“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端木凌道:“罗格说巫蒙能让亡者回魂,我想去调查一下,顺便给你提个醒。如果我死了,你要马上烧掉我的尸体,不要让我被人炼成尸傀。”
秦逸握住端木凌的手,十指相扣:“别胡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端木凌给了罗格夫妇一包碎银,说是要去找失散的亲人。善良的罗格夫妇准备了一大包干粮让他们带上,还说如果找不到就回来,他们愿意做他的亲人。
山中草木葳蕤,放眼望去,是一片鲜活的绿,浓处如泼墨,淡处如水洗,层次分明,参差有致。远处的山峰云雾缭绕,时如白练,时如散绮,若隐若现,宛如仙境。偶有飞瀑鸣泉,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平添了几分诱惑,显得越发神秘。
风景虽好,爬起来却格外吃力,到处是长着尖刺的葛藤,找不到路不说,一脚下去,腐叶淹没了脚背。随处可见的特大号蜘蛛、炫彩版长虫以及各种来不及看清是什么的虫子更是让人头皮发麻,唯一庆幸的是有端木凌在,这些东西不敢靠近他们,隔着老远就举家逃难去了。
端木凌原本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圣地,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藏不住,索性不藏了。只剩最后三颗灵药,他一股脑全吞了,而后随手摘了片叶子,吹了一曲南疆小调。原本躲藏在草丛里、树枝上、岩石缝里的蜘蛛、蝎子、蜈蚣、和毒蛇纷纷爬出来,各自集结待命。
方圆五里的毒虫都在往这边赶,四面八方都是沙沙声,沈放几乎要哭了:“凌凌凌公子,你你你这是干嘛?太吓人了!”
端木凌挑眉一笑道:“这就怕了?你知道黄蜂吗?它们会把卵产在毛虫的身体里,孵出的幼虫就以毛虫的身体为食,等到幼虫发育成熟,就咬破宿主的身体从里面钻出来。因为它们蜕下的皮堵住了伤口,作为宿主的毛虫不会立刻死掉,它体内还有极少数的黄蜂幼虫,在这些幼虫的操控下,它会像傀儡一样,不吃不喝的守护这些寄生者的茧,等到它们破茧飞走,它自己却生生饿死了……”
“妈呀!”沈放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死死抱住了秦逸的胳膊。秦逸也不寒而栗,干巴巴道:“你说的尸傀,是不是就是像那个毛虫一样?”
端木凌:“嗯。”
秦逸一咬牙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变成那种东西。”
浩浩荡荡的毒虫大军集结完毕,端木凌一挥手,它们立刻朝着某个方向快速移动。三人各自施展轻功,不紧不慢地跟着。毒虫大军避开了所有的村寨,入夜后,他们第一次看到了建筑物。
那是一座雄伟的白色宫殿,凭借山势,拔地而起。巨大的宫门上镶嵌着兽骨雕刻的五毒图案,骨磷的幽光让原本就狰狞的图案显得越发阴诡。
端木凌一声令下,毒虫大军潮水般涌入,宫门前乱作一团,侍卫们纷纷抱头鼠窜。三人趁机溜进去,里面的情况更乱,养尊处优的侍女们惊呼惨叫着,被突然闯入的侵略者们吓得魂飞魄散。
端木凌牵住秦逸的手:“左边。”
三人飞跑入甬道,不时借着两侧的石柱躲避前来平息混乱的卫队。出去之后,又拐入一条开满鲜花的林荫小路。端木凌问清楚那些花的颜色和形态,给了沈放一颗避毒丹:“含在嘴里,不要吸入花粉。”
沈放问:“只有一颗,公子怎么办?”
端木凌面上一红:“寻常的毒,对你家公子不起作用。”
沈放问了句为什么,视线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又自言自语道:“哦,懂了。”
穿过花径之后,三人又钻进一条地下通道,出口是一处山壁,下面有座湖,端木凌说:“跳下去,水底有暗道。”
三人通过水底的暗道,来到一处地底的洞穴。洞中长着一种会发光的植物,藤蔓上开着蓝色的小花,荧光一闪一闪的,宛若星辰。
沈放情不自禁地赞叹:“哇!太美了,真该带静兰一起来的。”
“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危险。”端木凌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几条藤蔓忽然蹿出来,缠住了他的手脚。秦逸正要上前施救,那些藤蔓又飞快地撤退了,其中扎破了端木凌手腕的那条瞬间枯死了。
三人往洞穴深处走去。秦逸问:“这就是圣地?”端木凌摇头:“这里是境湖水狱,关押重犯的地方。”
“我们来找人?”
“不,我们来睡觉。”
沈放:“啊?”
端木凌说:“我好累,先吃点东西,睡一觉,睡醒了再去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