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去哪?”

  四个月前,初见时他这样问她。

  中长发的男生,双肩包,一只手插在裤兜,一只手停在楼层按钮旁。她说了要去的楼层,也说了谢谢,目不斜视等着,一切再寻常不过。

  “今早刷牙时我想出来了,你名字的意思。”

  第二次遇见时他对她说。她没有接话,也没有看他。

  难说他是怎么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的腕带,护士站,病友那里,都有可能。她希望他下一秒就忘了她。看,叶子都掉了,草都黄了,关上门睡吧,睡到春江水暖,像忘了这个冬天一样忘了她。

  “我听到一首好听的歌,你想不想听。”

  第三次,一只手攥着黑色耳机停在空气里。她抱起双臂直视前方,门开后放下手快步走出电梯。

  “我看到一本喜欢的书,给你带来了。”

  第四次,一只手拿着绿色的书停在空气里。她看着楼层数字依次亮起,门开时像鸟从网里逃离。

  第五次他双臂交抱,倚着后壁。

  “我在别人那儿听到个故事很有意思,想给你也讲一下。”

  他讲得很慢,声音很温柔,她极力忍耐着不去看他。门开了,有人进来了,他不再讲了,只要有第三人在,他就不说话。她急匆匆走回房间,把门牢牢关严。可怕的人,他想进来,穿过腐朽的泥泞,看到干枯的花。

  第六次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在她踏进电梯的同时。

  她惊愕地忘了回避对视,第一次看清楚了他的样子。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不再是陌生人。她蒙着头睡觉,呼吸困难,彻夜失眠。

  “送你的,新年礼物。”

  第七次,他在铮亮的后壁上留下一张便签,先她一步离开电梯。

  便签上是一个邮箱地址,账户是她名字的全拼,密码是他名字的全拼,她揭下便签攥进手心。

  那晚医院里人很少,病友偷偷准备的鞭炮没能顺利扔出窗外,在房间里炸开,和护士一起大呼小叫。她登录邮箱打开附件,他用代码画了棵树给她。风让树活着,叶子像飞散的金箔。这是什么树,她没有见过。那天起她不再关电脑,让树长在桌子上。

  “我前些天回了趟老家,到处逛了逛,最后在车站过了一夜,差点儿冻死。”

  第八次他说。她有了好奇心,为什么。她夜里醒着,白天继续醒着,桌上的树有掉不光的叶子,她等着第九次。

  第九次,门开的瞬间他牵起她的手,带她来到逃生梯。他们在这里坐了很久,偶尔有人经过,厚重的门开合,回声震起灰尘。她缩起身体听他讲自己的事,他为她擦了她为他流的泪。她平静下来想了想,却只是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第一次是来看同学,后来是来看你。”

  他握着她的手,掀起她的腕带看她的疤痕,又凝视她眼睛。

  “一起走吧。”

  去哪?

  “去北方。”

  为什么是北方?

  “你在南方长不好,我就带你去北方,你在北方长不好,我就带你去南方。”

  北方,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会有更高的树,更多的枯叶,更沉默寡言的脸。不过当然,最开始恐怕会是更寒冷的感觉,那倒是很好,苛刻的结界,每个人都安全。她突然很兴奋,她决定了,和他去北方。她已经在那个房间里住了太久,不开门,不开灯。现在,她要去北方,秋夜冰凉,冬无暖阳。

  走吧。

  她这就要走,迫不及待。她没有任何必须带走的东西,没有任何必须告别的人。但他让她等着。

  “我先去找工作,再来带你走。”

  工作,她还从没有想过。对啊,他们是大人了,就从这一刻开始吧。拿出勇气,做个大人。她对他点头,没问他要多久。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她拒绝吃药。她怕这只是个梦,如果睡过去又醒过来会怎样,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曾出现。第七天,有人来接她了,却不是他。你已经好了,他们说医生说。他们合起她的电脑,让那棵树沉睡,他们把她接出医院,重新放入那个房间。她紧闭起房门,像从前不再见人,夜深时独自吃饭,谁敲门也不应声。阳台的扶桑早就枯了,她也不知怎么救活它。她望着冰凉的月亮,摸着那道疤,他是希望吧,他是不是希望。

  第九天,邮箱有了动静,一支Grunge摇滚的动画。Skin the sun, fall asleep. Mend it with you, we'll float around. 

  第十二天,代码画的她。居然还会眨眼。

  第十七天,她提过的诗被集结成册。底图是四季风景,可以翻页。

  信件里他第一次写了字,教她下载叫做“OICQ”的程序,信尾有他的号码,教她怎么加他。她笨手笨脚操作很久,做好这件事已是子夜。他成了一条柠檬黄色的小鱼,他们终于可以说话。

  “我找到工作了,给你也租了房子,马上去接你。”

  我不在那里了。

  “在哪?”

  她告诉他地址。但你进不来。

  “我一定会去。”

  第十九天,他越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像歹徒翻进她的阳台,帆布鞋踩碎了地上的枯叶,她震惊到说不出话。他抚摸她新的疤痕,牵着她的手从里面打开她的房门,每个人都震惊到说不出话,那一幕如今仍历历在目。

  他旁若无人过去关了电视。

  “我要带她走。”

  他对他们说,一本正经,掏出身份证。

  那一刻她笑得前俯后仰,他们转而看她,难以置信。

  抱歉。

  但如此罕见。

  那晚她坐上了北上的列车,唯一的行李是那张揉皱的便签。车厢里乘客寥寥,他背靠板壁拥着她一起听歌。听到后半程,窗外白雪皑皑,清冷空气透窗而入,洗净了呼吸。

  那一瞬,她转头看着他,想着他如何创造奇迹,想着前方那片土地还会有怎样的魔力。

  那时她当然还不知道。

  一切其实已经开始。

  命运的北方漫无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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