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最知名的社会学家、记者和城市文化研究者威廉·H.怀特,他喜欢去街头“搞事情”。上个世纪,怀特从“全国地理学会研究分会”那里申请到了一笔研究经费。他用这些钱购买了很多摄像头,放在纽约等城市的街头巷尾,对往来行人进行“暗中观察”。
为了不引起行人警惕,以致于改变他们的行为方式——“街上有些人如果觉得他们被窥视了,他们很有可能采取暴力行动”——怀特和他的学生们还事先研究了“暗中观察”的摄影技术:
“我们使用了很多摄影技术:用35毫米胶片拍摄静态照片,用超8镜头做延时摄影,用16毫米胶片制作文献。我们使用了望远镜,可以很容易地做到不惊动观察对象,但是,我们发现,对于大部分街头交流来讲,望远镜的效果不尽如人意。我们逐步靠近我们的对象,直到5英尺一8英尺的近距离为止。我们在水平仪顶部安装摄像机,使用各式各样的广角镜头,保证在大部分时间里不干扰观察对象。”
当一切准备妥当,怀特就开始了他的“暗中观察”计划,观察的对象包括但不限于:街头小贩、街头艺人、发小广告的人、旅行者、偏执狂、“女巫”、流浪汉、乞丐、地毯商人、扒手、骗子……
他把观察成果都记录在了这本书里,让我们翻开这本书看看,这位喜欢“暗中观察”的学术大佬,具体观察到了什么——
“供应产生需求。好的新公共空间会生产出新的使用者。好的新公共空间推动人们产生新的生活习惯-露天午餐-给人们创造一个新的上下班途径和驻足的地方。可以展开社会交往的广场利用的最好,比起那些我们发现使用不那么好的广场,在这类使用比较好的广场里,成双成对的人会多一些,成群结队的人会多一些,相约在这里会面或互致问候的人也会多一些。如果我们一个人独处,最好的去处可能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地方。
在最大程度使用的公共空间里,女性人数一般高于平均比例。女人对她们选择坐在哪里,要比男人更挑剔一些,女性对烦恼的事更敏感些,女性花更多的时间掂量多种可能性。如果一个广场里女性的人数明显低于平均数,那么,这个广场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一个广场里女性的人数明显高于平均数,那么,这可能是个不错的广场。
最吸引人的恰恰就是其他的人。我反反复复地念叨这个观点,是因为许多城市空间的设计正好遵循了相反的观点,人们最喜欢的是离人远点的地方,煞有介事,好像事情真是那样。人们却是常常这么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对问卷的回答会对调查者产生如此之大的误导。
当人们在广场里停下来交谈时,他们通常就站在移动的人流中,他们还显示有靠近某种对象的倾向,如旗杆或雕塑。他们喜欢那些边界清晰的场所,如台阶或喷水池的边沿。他们很少选择驻足在一个空旷的大空间中。
乔维克提出:与一般的预期相悖,我们发现大多数人选择的社会交往地点就在或非常靠近交通线与广场交叉的地方。相对很少有人把他们的聚会地点放到用来通行的空间之外。
假定城市中心的基本要素给定,如步行人数很多,各种活动集中且混合,那么,一个地方的人的行为一般会与另一个地方的人的行为非常相似。”
①暗中观察的怀特观察到了一批“女孩观察家”
“女孩观察家”主要由建筑工人和白领人士组成,他们的乐趣就是站在街头扫视过往的女性。建筑工人们“感情十分外露,他们吹口哨,直接与‘女孩们’打招呼”;另外,如果他们之中有年长男士,那么他就会成为被戏弄的对象。相比之下,白领人士比较沉默寡言,他们属于暗中观察的女孩观察家。
怀特写道:“当她有吸引力时,行人对她避而远之……”
“女孩观察家”们的行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不会遭人诟病,但是在今天一定会被视为骚扰。不过,怀特也声明,“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个‘女孩观察家’直接冲向任何一个女孩”,而且,怀特观察到“当一个真正漂亮的女人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会觉得自惭形秽,耳垂情不自禁地抽动,不由自主地摸摸脑袋,这些举动恰恰泄露了他们内心世界的那个天机”。
总的来说,“女孩观察家”们多少有点自知之明——他们那么普通,但还没那么自信。
② “城管”与小贩纽约警察的一部分职责与中国的城管相似,他们需要处罚街头小贩们,维持市容市貌。
警察一般只会填一张传票,填传票的时候也不会阻止小贩们继续做生意。小贩们虽然不高兴,但也不会激烈反抗,因为“大部分法官认为这只是小事一桩,只会罚几美元”。
当然,纽约警察偶尔也会施以严厉的措施,“……周期性地对街头小贩实施清理,届时,他们会开来一辆或若干辆厢式货车,把小贩的东西扔到车里去”。
怀特写道:“他们的那些货架可以即时折叠起来……”
在长期与纽约警察周旋的过程中,纽约的街头小贩们逐渐掌握了一些应对技巧,比如设置瞭望哨、实现规划好逃跑路线,等等。
怀特注意到,“小贩还明白警察管辖区的划分”。如果纽约中城北区的巡逻车来了,小贩们便会跑到第五十九街南边去。他们现在站在第十七区上,诅咒说‘见你的鬼,兄弟’。当一辆警车从第十七区开过来,他们会再回到第五十九街去。”
这就是纽约人的生存智慧。
③ 街头艺人纽约街头随处可见的街头艺人也被怀特记录了下来。不过,在讲述街头艺人之前,怀特先“炫耀”了一下他曾经看过法国街头艺人菲利普·珀蔕的表演——“从巴黎来纽约后的第一次表演”,怀特特意指出。
这位珀蔕是谁,值得怀特在书中着墨记录?他正是1974年在纽约世贸双子塔之间串了一根钢丝线、表演空中杂技的“世纪猛男”。这次表演不仅前无古人,而且后无来者,因为世贸双子塔如今已不复存在。
当时,这位老兄的空中杂技表演持续了整整三十分钟,在纽约最繁忙的地段引起了围观,导致交通堵塞,并惊动了纽约警方。最终,这位老兄安然无恙地“着陆”了。纽约市政府给他的处罚是——你想也想不到——在大街上做一次公共表演。这足以说明街头艺人在纽约城市里的地位及其所能造成的影响。
怀特写道:“街头艺人喜怒无常,有些人很自负……”
街头艺人们为这座城市增添了艺术与娱乐的气氛,让人们随时随地停下脚步欣赏他们的表演。作为回报,行人们会给一些零钱、硬币。
街头艺人们深谙如何让人们更愿意掏钱。比如,怀特记录了一个黑人萨克斯管演奏者,他在牌子上写道:“把我送回非洲去。”这位黑人大哥不无嘲讽地解释说,这招真的很有效,因为“黑人要我去看看他们的根,所以他们给我捐钱。白人希望我们都回到非洲去,可能从我这开始。”
这位黑人大哥对种族主义的无情嘲讽和辛辣讽刺真是绝了,改行说脱口秀大概也是可以的。
④ 暴躁的行人除了上述具有特别身份的人,怀特还观察那些没有特定身份的行人,观察他们如何与熟人相遇并打招呼,观察他们如何走路:如何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超越前面一个人,人流如何在转角处汇聚及交错,如何处理并排迎面而来的人……
怀特写道:“就所有行人而言,纽约的行人是最有经验的,他们走得快,而且走得敏捷。……只要行人能,他们甚至会恐吓小汽车。一个司机减速,打算右转弯,这时,行人会做任何一件可能的事来妨碍这个司机转弯。他们假装没有看见那些要转弯的车,他们把自己当成了人质,或者给我让路,或者轧死我,迫使那些司机做出不得已的选择。”
怀特写道:“他们怨恨约束,交通信号等就是一种让人不快的东西。”
横穿马路和闯红灯更是很常见的事情。当然,这背后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路口之间距离太长,行人选择横穿马路似乎是情有可原的。但是,肆无忌惮地闯红灯,这个真算是纽约的城市特色了。
纽约人民确实剽悍。当然,他们也为自己的剽悍付出了代价,那就是每年7人/10万人的行人死亡率,远超芝加哥和洛杉矶。
⑤ 美好的城市公共空间的“密码”
这些“密码”是形状,规模,光线,还是视觉审美?统统不是。本书的研究发现:在纽约,人们对于广场的使用非常一致,许多人日复一日光顾某个广场,而很少去别的广场,阳光、周边的建筑立面、广场形状、广场规模等与人们对广场的使用频率并没有直接关系。答案是“可以坐坐”。广场里的“可以坐坐”的空间数量与其受欢迎程度成正比,“人们往往最会去 那些可以坐坐的地方”。 “可以坐坐”可以是长凳、椅子,也可以是阶梯、台沿。与之相关的因素是:
1.合适的高度:接近0.43米可能最优。
2.合适的宽度:两个臀部的宽度(0.76米)。
3.同等尺度下的选择:拐角台阶、移动的座位更受欢迎。
“可以坐坐”的空间规模也有继可循,“每30平方英尺的城市广场面积应有1英尺的坐凳空间” “坐 凳空间面积占开放空间面积的6%—10%”为最佳的比例。“可以坐坐”就够了吗?并不。都可以“坐坐”时,那些能够创造搭讪机会的果断胜出。作者告诉我们,公共空间的雕塑、娱乐表演等“外部刺激”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人们围绕着表演者“40—50秒” 的时间内,就会产生交流。“外部刺激可以让陌生人之间相互开口交谈”,雕塑、音乐和娱乐表演、杂耍等 会把人们吸引在一起,“许多人会相互观望,就像他们盯着舞台一样”。街头的表演吸引了更多的人,促使陌生人之间产生交流。
公共空间安全吗?答案绝对让人放心。那些“喝着纸袋里半品脱劣质酒的酒鬼和无人问津的无家可归者”,反而更偏爱空空如也的地方。书中说,大部分城市中的公共空间在人们使用它们的期间,都是安全的。
怀特的文笔细腻又不失风趣,有一股“街头速写”的味道,但是又能在颇具文学性的记录中,穿插社会学分析与观点,既增加了可读性,又保留了足够的信息量。
说到底,怀特究竟为什么要“暗中观察”城市里的人呢?
因为他想知道,究竟要如何规划城市分区、如何建设道路与建筑(及配套设施)、制定城市空间使用规则与政策,人们才能在市中心感到舒适,才能在市中心心情愉快地走路,才能重返市中心生活。
怀特发起这项研究的背景,我们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市中心治安堪忧,环境太差,中产阶级纷纷搬离市中心,居住到远郊等等。
怀特想说明的是,逃离市中心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有重新审视市中心,去发现人们在其中生活的真实状态,才能有针对性地解决我们遇到的问题。
俯瞰纽约的人行道实际上,怀特的“暗中观察”只占据了书中较小的一部分篇幅,剩下的部分,怀特先是集中地讨论了城市里的硬件设施:步行街、可以坐的台阶、长凳、椅子、植物、光照(及阴影)、楼梯、入口、地下通道、天桥、巨型建筑、空白的墙壁。可以看出,怀特的研究细致入微,几乎讨论了所有可能影响行人感受的所有硬件的元素。
接着,怀特讨论了如何促使开发商建设更多公共空间、如何促使公司把总部从市中心搬迁出去、如何解决“阳光权”等问题。
现代城市固然为身在其中的居民提供了便利的生活,但它同时也问题多多。大城市里常见的996、高于90分钟的极端通勤、老旧社区动迁与改造引发的矛盾、城市建设与文物保护之间的矛盾、外来人口与本地文化族群之间的冲突,等等。
我想,这本书对于我们重新思考什么样的城市才是宜居的、幸福的,是极有启发的。我们对于城市的愿景与想象,不一定要是非常宏伟的、抽象的,也可以是细腻的、有温度的、充满活力的,就像怀特笔下的纽约街头一样。
参考文献
https://www.sohu.com/a/162696876_685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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