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第一次被关入金墉城时起，这座城便困了她一生，同样困了她一生的，还有我。
1嫡子
须发皆白的师傅手握书卷，摇头晃脑地讲着四书五经。我的思绪则越过书案，飘到窗外，窗下一排宫人走过，恭谨的神色下难掩不屑与嘲讽。我默默转过头，早已习以为常。
我叫司马衷，是当朝太子，未来皇位继承人。我是个傻子，别人都这样认为。时间久了，我也开始相信自己是个傻子。
我对诗书经卷不感兴趣，马术骑射更是一窍不通。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弄懂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一定要舞刀弄棒，看看天边的云，发发呆，不好吗？不是每个人都想成为治世能臣和盖世英雄，可惜他们不懂。
原本也无人在意我，直到大哥突然夭折，我成为大晋的嫡长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的母后更是不遗余力地前后经营，拼死说服父皇立我为储君。父皇历来不喜欢我，他是英明神武的一代君王，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傻子呢？
但碍于嫡长子的身份和母后的祈求，我还是成为了太子，这就是命吧。
2贾午
成为太子后，每个人都对我恭敬有加，但眉眼里的不屑和敷衍昭然若揭。母后则更是每日担忧，她深知，我的储君之位仍岌岌可危。很多朝臣竭力反对，父皇也犹豫不决，毕竟傻子坐江山，是前所未有的事。
为了巩固我的地位，母后有意拉拢重臣贾充，欲将贾充次女封为太子妃。
八月十五那晚，母后特意召集朝臣家眷入宫观灯，贾氏自然在列。席间，母后将最漂亮的凤头花灯赏赐给贾家二小姐贾午。贾午虽瘦弱，倒也生的明媚可爱，笑意盈盈地收了花灯施礼叩谢。母后颇为满意。
我因席间多吃了几串西域葡萄，有些腹胀，便绕着假山踱步。突然隐隐听到一阵呜咽声。我不禁好奇，便躲在假山后偷听。
“妹妹，别哭了，嫁给太子多好啊，以后可是要做皇后的。”一女子轻声道。
“你没瞧见太子是个有些痴呆的吗？我可不想和傻子过一生”。女子极力压抑着哭声，月下的影子却是颤抖得厉害。
我讪讪地低下头，那哭得不能自已的人正是方才欣然收了花灯的贾午。
3解围
回到席间，众人正在观赏一匹西域进献的高头大马。突然一人说道：“今日良辰，不如太子驯服此马一展我大晋男儿风采。”
我心一惊，知是有人故意刁难，母后面色不悦，但一言不发。我只得战战兢兢起身，慢慢走近这庞然大物。在距离宝马三步之遥处，这马突然抬起前蹄，引颈长嘶。猝不及防之下，我跌坐在地上，发冠倾倒下来。头发遮住了视线，我看不到其他人的表情，但听到了一片嗤笑。
这时，一人出来朗声说道：“太子是储君，自然是统领忠臣良将，驭马之事怎可亲历亲为!”
话音落下，算是为我解了围。一双手伸过来，我犹豫着，未敢伸手，那手却紧紧握住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拉起。透过散乱的青丝，我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眸中是我未曾见过的温柔。
4阿时
后来得知，那日为我解围的人是贾府的长女贾南风，小字阿时，因年纪长我两岁，所以母后绕过她，选了年龄更为合适的次女贾午为太子妃。
我却生平第一次对母后的安排提出异议，得知我想娶贾南风为妃，母后倒也眉开眼笑，都是贾家的女儿，自然是没得差别。但父皇不同意，贾氏长女相貌粗鄙，性格强硬，实在是不符合皇家选人的标准。
耐不住母后的强烈要求，父皇最终妥协了，封了贾氏长女为太子妃。自从大哥夭折后，父皇总觉得亏欠了母后，对她的要求都是尽量满足。
我如愿迎娶了太子妃，那天天色很好，一大堆繁文缛节后，傍晚时分却忽地降下一场大雨，我望着笼罩在氤氲雨气中的红色，一时间辨不清梦境与现实。
红妆下的阿时算不得美，厚厚的脂粉难掩枯黄之色。但我不在乎，因为那日她眼睛里的真诚和温暖我未曾见过，因此视若珍宝。
5善妒
阿时在宫中并不开心，虽然地位尊贵，但她相貌不美，又嫁了个傻子，难免背后被人议论。我觉得亏欠她，于是对她言听计从，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样。
一开始，阿时还能忍耐，后来她慢慢地变了，我曾多次见到她洗下脂粉后面对着镜中的面容大发雷霆，无故责打年轻貌美的宫人，父皇也以善妒之名更加厌弃她。
压倒阿时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子嗣。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当生下第三个女儿后，她虚弱地躲在锦被中，一直在流泪。我隐隐听到父皇和母后在争吵。
“太子妃貌丑无德，又难以生下子嗣，何不早日另立他人。”这是父皇的声音。我不知道阿时有没有听到，但从那日以后，她眼睛里的柔和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6命薄
为了皇嗣，母后为我娶了多位嫔妃。我对她们并不感兴趣，但为了生下皇子，减轻父皇对阿时的不满，我没有拒绝。我想，等有了皇子，就再不会有人逼迫阿时了。但不曾想，阿时因此惹下大祸。
那是一个冬日清晨，我在侍妾小衍儿处休息。因天气寒冷，起得晚了些。阿时却突然闯进宫来，断定小衍儿媚主犯上，要依宫规惩处。小衍儿深知太子妃厉害，吓得抖做一团。我忙劝慰阿时，她却愈发气恼，随手拿起宫中一支铁戟，竟直直插入小衍儿腹中。
我吓得跌坐在地上，小衍儿的血流了一地，身体逐渐冰凉。她腹中早已有了骨肉，奈何命薄，落了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父皇得知后，极为震怒，他执意要废掉阿时，但此时母后已病重，临终之际，母后再三祈求父皇保全阿时太子妃之位，深谙朝政之道的她知道，若失去了贾氏做靠山，我的太子之位难保。父皇再次妥协，只是将阿时关进金墉城思过。
我每日望着金墉城的方向，盼望着下一秒阿时会走出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如当年。
7金墉城
我没去金墉城看望阿时，我也在反思。宫里人都觉得阿时貌丑、善妒又狠辣，纷纷对她避之不及。但我知道，最初的她，眼睛里是数不尽的温暖和柔和，或许那些所谓的聪明人想的太多，反而看不透最本真的东西。而我这个连书都读不懂的傻子却能清晰地看懂一个人眼神深处的内容。
她是个丑妇，抢了妹妹的太子妃之位，背负贾氏一门的重任，嫁给一个懦弱的傻太子，不得皇帝喜爱，忍受旁人非议，没有男嗣，随时面临着被废黜的危险。一直以来，阿时独自承受着这些，而我却无法像她当年一样，勇敢地伸出双手，将对面的人拉出困境。
师傅不厌其烦地讲着手中经卷，他早已习惯了我的愚笨，我突然打断他：“师傅，你说，人为什么会变？”
师傅想了想，并未作答。你看，都说我傻，原来你们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嘛。
8皇孙
从金墉城回来后，阿时有些憔悴，往后的日子里也收敛了锋芒，我的侍妾谢才人生下了皇子阿遹，父皇也不再为皇嗣给阿时施压。我很高兴，如果从此可以和阿时平平淡淡地生活，也是一桩美事啊。可阿时并不快活，时常骂我傻，我毫不在意，我本来就是傻子，大家都这样说，阿时想说便说吧。
有了前车之鉴，父皇怕阿时会伤害谢才人母子，遂把阿遹养在身旁。阿遹生得聪明伶俐，长相颇似父皇，父皇对这个皇孙很是喜爱。我以为阿时会很讨厌阿遹，但她对阿遹很好，处处尽到嫡母的责任。
但事情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这一切在父皇逝去之后发生了转变。
9斩断
父皇逝世后，在贾氏的支持下，我顺利继承皇位，阿时成了皇后。我重新看到她眼中的光彩，只是这光彩中有着重重欲望的火焰，却没了当年的那种温暖。
阿时大肆封赏贾氏一族，贾氏一时间风头无两。阿时也越发骄横，前朝后宫的大事小事都要过问几句。她总是逼我下各种诏书，我都照做了，因为我搞不懂诏书中的那些是非对错，但我愿意信任阿时。
阿时却越来越过分，她和贾氏严厉打压异己，惹得朝堂之上怨声载道，后宫之中噤若寒蝉。
直到有一天，阿遹闯入我的寝宫，大呼救命。我再也不能对阿时的行为坐视不理。
我知道阿遹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她没有生下太子而被父皇厌弃，饱受讥讽，而阿遹却轻而易举地得到父皇的喜爱。昔日对阿遹的慈爱，只不过是在隐忍罢了。我读得懂她眼中的愤恨、不甘和压抑。
我想保护阿遹，却不知该怎么办，在书案旁急得团团转。正在我转圈的时候，宫中传来噩耗，阿遹死了了。
我看到了他小小的身体，粗劣的白布甚至遮不全他的尸身，在他被抬走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他头上的破洞，还在淌着血，滴滴答答染红了宫中的小径。
他越走越远，血迹也在转角处戛然而止，就像我们之间短暂的父子情缘，在这一天被狠狠斩断。
我伤心地哭了，那是骨肉分离的痛。纵然是傻子，也逃不过这种苦痛折磨。
10惊变
从那天起，我不想再见阿时，她眼睛里的火焰灼伤了我。每见她一次，昔日她的模样就在我心里模糊几分。她也落得自在，大权独享，在前朝后宫为所欲为。
终于有一天，她的狂妄贪婪激怒了众人。赵王以“为太子司马遹报仇”的名义带兵杀入宫中，诛杀了贾氏权臣，此举一呼百应，短短数日，贾氏及其党羽被消灭殆尽。
我依然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是傻子，是傀儡。面对这惊天变故，我竟十分从容。
木偶从来不在意背后牵丝的人谁，只想过好属于木偶的生活。
阿时被关进金墉城，永世不得踏出城门。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金墉城。当年从她第一次被关入金墉城时起，这座城便困了她一生，同样困了她一生的，还有我。
如果我当年娶了贾氏二小姐，或许她便不用背负起贾氏的未来，不用遭受宫人的嘲讽，更不会因子嗣被厌弃。如果我像父皇一样英明睿智，或许她可以像母后一样，享尽尊荣和爱戴。
11尾声
一天傍晚，我望着天边的云发呆，忽然落了一场雨，朦朦胧胧中，一个宫人跑到我身边，轻声道：“金墉城的贾氏，殁了。”
这场雨像极了多年前阿时入宫那天的雨。
完
金墉城：《太平御览》卷一七六引晋陆机《洛阳地记》:“洛阳城内西北角有金墉城，东北角有楼高百尺，魏文帝造也。”原为军事堡垒，后西晋时期成为关押宫廷斗争失败者的政治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