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精通音律的著名词人有两位,他们都擅长为歌妓乐工填词谱曲,并广受追捧。然而他们的待遇却大相径庭,一位饱受诟病,甚至被勒令不得入朝为官,后世对之也是毁誉不一;另一位则受到赞许,被任命为宫廷乐师,后人甚至称赞他是集北宋之大成,开南宋之先声。
一、同样是为歌女写词,为什么周邦彦受到赞许,而柳永则受到批判呢?
柳永年少时填了很多“俗词”,因为是写给文化程度很低的歌女乐工,所以用词偏口语化、俚语化,这让士大夫们很不耻。此后柳永写了《鹤冲天》来反抗,自称是白衣卿相,这就导致了仁宗的厌恶,下旨永不任用,毁了柳永的仕途前程,也为柳永的词打上了不讨人喜欢的标签。
那么周邦彦呢,他是杭州人,24岁进入首都汴京,在太学做太学生。他很有心计,想出人头地,于是就仿效司马相如,向神宗献上了近万字的《汴都赋》,为神宗和新法歌功颂德。神宗很是满意,就把他提拔为太学正,就是太学中的老师。
可是过了两年,神宗死了,宣仁太后掌权,反对新法,那周邦彦的《汴都赋》就成为他支持新法的证据,就把周邦彦给贬到外地去做官了。
等到哲宗亲政,新法再次受到青睐,周邦彦又被请回朝堂,但他做的官职位虽高却没有实权。等到徽宗即位,对周邦彦的欣赏改为他音乐上的才能,就派他做了掌管乐律的长官。
柳永的仕途坎坷,但他一直在抗争,寄希望能再次博得皇帝的青睐。有一次他写了首词为仁宗祝寿,结果因为词中有词语犯了皇帝的忌讳,更加惹怒了皇帝。拍马溜须,这一点柳永比不上周邦彦。
周邦彦在被宣仁太后贬出汴京后,也是备受打击,但他没有对抗,而是选择了顺从,不再积极进取,隐藏了自己的政治态度,也不随便乱讲话,把所有的精力放到了对词曲的精进上。
因此顺命者受到赞扬、抗争者受到批判也是不奇怪的。至于究竟谁的词更好,就取决于读者的理解了。
二、再来聊一聊,什么样的词算好词
清朝的词学批评家陈廷焯在他的《白雨斋词话》里说:“词外有词,方是好词。”什么叫“词外有词”呢?就是说:词,一定要有言外的意味,这是它的一个特色。所谓言外的意味就是:它的话完了,可是却引起你很多的联想,产生了没有穷尽的情意。
那我们再看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所说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因此王国维认为,词的好坏在于它所传达的精神而不在它的外表。
词刚刚发展起来不久,就有冯延巳、韦庄、晏殊、欧阳修、苏轼他们下手来写作。而这些人在政事、学问、道德、文章上实在都是不可一世的人物。他们写小词,表面上虽然也还是写美女、爱情和相思离别,但是他们的感情和精神品格的本质却也在不自觉之中流露出来了。这正是词最微妙的一点。
因此,很多人认为,对于一篇作品所应重视的不只在于传达了什么情事,而在于传达出来多少,传达得是好是坏,以及怎样传达的。
自柳永开始写长调,长调需要铺陈叙述,不像小令一句话就可以打动读者。柳永层层铺进,按照时间顺序来写,如“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然后是“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把从什么地方出发,经过什么地方,说的清楚明白。
周邦彦受到柳永的影响,也擅写长调,想要超过前人,自然要有所不同。周邦彦也注重铺陈,但他的方式是勾勒,而不是按照时间顺序。
也就是说柳永写景写情,用的是顺叙;周邦彦则更像画家作画,东画一笔,西画一笔,随着一笔笔勾画,慢慢推进、加深,最终形成了整幅画卷,他的词中潜伏着一个故事,曲折迂回,直至最后一句才趋于完满。
王国维对周邦彦的词评价是有矛盾的,在早年的《人间词话》中,他说周邦彦的词和晏殊、欧阳修的比,就好像是妓女和淑女的差别。这是在说周邦彦的词中意境不够深远,他写的就是一个故事,而不能从词中传递出深远的人生意义。
但到了他晚年又专门为周邦彦写了《清真先生遗事》,说“词中老杜,非先生不可”。意思如果拿宋词来比唐诗,那么周邦彦之于宋词就相当于杜甫之于唐诗。
杜甫在写诗的技巧上是集大成之人,他把汉魏六朝以来各种写诗的技巧都吸收了,融会贯通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那么写词的技巧,能集大成者,非周邦彦莫属了,第一点就是音调好,第二点就是他的词浑厚而雅,第三点就是他的词用了很多思索和安排,遣词造句中常常会融入唐诗的句子。
所以,对于周邦彦的词的评价,端看用什么标准,写词的技巧没说的,是整个北宋南宋最好的一个,但是因为个人境遇与抱负不高,太注重音律、用词用典及思索安排,意境略逊。
三、代表作《兰陵王》品读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第一段先写景:运河是直的,沿着河岸种的都是柳树,一眼望去,就是“柳阴直”。这些柳树就在隋堤。在一大片烟雾般的背景之中,你可以看到丝丝轻柔的柳条在那里“弄”——做出一种舞弄的姿态。
柳树意味着离别,他说是“送行色”。周邦彦的词非常细腻,他的勾勒是非常有层次的。有人说,你要是读惯了周邦彦的词,你就会觉得别人写的词都太粗了。
也只有结合周邦彦的生平——他在政海波澜中求生存,才能体会到他写词的细腻笔法。隋堤上,来来往往不断地送别,看了不知道多少回。
站在酒楼上回望城内,都城里正卷起新旧党争的政海波澜。所以他说“谁识京华倦客”:对京城里的生活早就厌倦了,可是竟没有一个人能了解我的悲哀!
周邦彦的词,每一句都是有呼应的:“隋堤上,曾见几番”的“几番”就呼应“年去岁来”;而“长亭路”就是“隋堤上”。他不是一笔就写完了,回来再描它一笔,越描越浑厚,而且不轻薄,不琐碎,不杂乱。往返反复,感情就越写越深厚。
多少人走了,都要在这里折柳送别,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些被人们折下来的柔软的柳条加起来已经不知道有几千尺了!
第二大段写了自然景象——梨花、榆火;写了离别场景——酒趁哀弦,灯照离席;写了行者的忧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写得情景交融,而且很有层次。
第三段里,“凄恻。恨堆积”当然是正面写离别的感情;“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也是写离别后沿路所见。这些话里都有一种别情的痕迹可寻。可是当他写到“斜阳冉冉春无极”的时候,表面上是放下了别情,实际上他所有那些离别的感情都跟那“斜阳冉冉春无极”打成一片了。
我们曾经在一个有花木的高台上携手赏月,还曾在一座桥上听所爱的人吹笛。“沉思前事”——现在我就沉入当年种种往事的回忆之中,那“月榭携手,露桥闻笛”的种种事情回忆起来分明就在眼前,可是实际上就像梦一样,因为毕竟已经离开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诉说,也没有人关心、注意我了,我只有暗中流下泪来。
“斜阳冉冉春无极”这七个字真是极好的,一个是它融情入景,一个是它包含了复杂的感情。
柳永写的是秋士易感的悲慨,现在我们又说,周邦彦写的是政海波澜的悲慨。两个人都有悲慨,可是他们却常常把这悲慨归结到对爱情的相思怀念,这和他们的时代背景相关。
叶嘉莹说判断一首词有没有寄托的三个标准是:
第一个是结合作者的生平来看;第二个是从作品叙写的口吻来看;第三个是结合时代背景来看。
从作者的生平来看,周邦彦经过新旧党争的冲击,所以有寄托的可能;从作品的口吻看,“长安日下”和“风翻旗尾,潮溅乌纱”都有寄托的可能;从整个时代背景看,北宋时期有那么多人受到新旧党争的冲击,所以也有寄托的可能。
周邦彦的词写得很含蓄,所以读他的词必须仔细地思索。而他也配得起“集北宋之大成,开南宋之先声”的称赞。从他之后,南宋的词人如姜白石、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等都学习他的方式,用思索安排来写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