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辚辚入秋草。车前齐唱薤露歌，高坟新起白峨峨。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阳城中人更多。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土。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鸢作窠衔上树。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唐·张籍
乾元二年九月初七。
黄河的河面上燃烧着熊熊大火，映透了傍晚的天空。
河中沙洲，中洋城。
一个年轻人，手中拄着横刀，跪在浮桥边的泥水中放声痛哭！
他的背后，有一位老卒捧着一支发黄的令旗静静地站在那里，令旗上犹带一丝血迹。
约一炷香，年轻人缓缓收声，站起道：“四郎从此决意不再为甚圣人、令公做百姓！”
老卒摇了摇头，默声不语。
年轻人道：“阿祖，四郎这便去找阿耶，您是否同行？”
老卒仍然摇头，却将手中令旗交予年轻人。
年轻人接过令旗，伏地叩首，向西而行。
老卒望着年轻人的背影远去。
又过良久，缓缓回身，向火河走去......
第一章·北市里的破院和女人
至德二载，十月十八。
秋风肃杀，本应满地金黄。
但此时的洛阳却是一片血色......
青灰的城墙砖块被红褐的血浆染成了紫黑色。
城墙下散落的尸体东一堆，西一堆，每个尸堆上都插着零零落落的断箭残矛。
在这无数亡人身下，汩汩流出的细小血流，在黄土地上画出了一张又一张可怖的蛛网，最终汇到一些较大的洼里，形成腥臭的血塘。
北城楼上，“安喜门”的牌匾斜斜地挂在风中，时不时在远处迫来的马蹄声中，轻轻振动，“嗒嗒”地敲击着身后的女墙。
女墙下的城门洞开着，门洞里空无一人。
天刚蒙蒙亮…
前日夜半，安庆绪跑了。
平日里耀武扬威如他，现今连守城的勇气都没有。
带着一千护卫和几十个女人，跑了......
跑得利索无比！
而洛阳幸存的百姓大多仍瑟缩在家里，一宿不敢入眠。
有些胆儿大的，却早已出到街角上大喊大叫，大唱大笑。
更胆儿大些的，则搬出了茶水摊儿、果子摊儿，想着王师进城时能挣些铜钱也好。
所有人都笑着相传：“王师将归矣！”
原先蛰伏的探子们也在城内四处张榜呼喊，以安黎庶。
“广平王、郭令公今日入城！”
此时的天边，鱼肚白仿佛更多了些......
******
安喜门内，丰财坊大街。
随着天色渐亮，陆陆续续走进来数百号人，皮甲、笠帽、横刀、长弓、弩机。
五人一队，其中一人为箭头，其余四人成雁行阵列，斜后警戒。
人数虽不多，却寒气逼人。
入城之后，这数十组五人队便自街道上四散到各个方向。
……
燕伯英，年三十许。
身长八尺，格战勇猛，悍不畏死。
被征入伍仅七月余，便先登二城，斩贼首十一。
踏白军旅帅郭凡极喜他，将之提为伍长。
今日，燕伯英是先期入城的“箭头”之一。果毅校尉命于城内搜索叛军余党，俟确认无贼，放响箭为号，广平王车驾方入。
他身后，是和他一起被征募的亲兄弟，燕仲雄、燕季男。
另有贴身弩手常大、常二，此二人互相亦是同胞手足。
五人的行进方向是丰财坊正南，北市门楼。
“大兄，小时阿公只带你来洛阳，你回家炫耀得紧。当时东京可不是如今这腌臜样？”
季男扛着横刀，嘴中叼着根稻草，好奇地望着这街两边的残砖破瓦。有些店招被火烤黑后，将就还能认出几个字来。
伯英叹了口气，抻了一下背上的皮甲丝绦，似乎觉得太紧了不舒服。
“那是自然，东京繁华不下长安。你看这两旁的酒肆和戏楼，虽然败落无人，但依稀还能有些当年的模样吧。”
常大、常二两兄弟嘻嘻笑道，“可惜老大来时尚小，否则也可见识一下这里的青楼美景。”
“保持阵列！”伯英沉声黑脸。
不爱说话的仲雄，笑意爬上了细眼。
五人复又沉默，雁行队列，继续向前。
******
北市其实不远，入安喜门向南走约一盏茶工夫便到。
市集的四周有土墙围护。沿街正中位置，一座硕大的门楼已经被拆去做守城的滚木礌石，只余下两个光秃秃的青石基座。因为太重，方得保留。门楼内，原本是各色的丝行社、香行社和彩帛行社的所在，现在也只剩下一片焦土、满地瓦砾和不多的几处破房。
方才在丰财坊时，还能见到几个胆儿肥的百姓在迎王师。这里反而荒无一人，偶有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于乱草中四处觅食。
想是安贼走得匆忙，不及大索全城，只到几个商贾集市抢掠后，放了火便逃。
伯英皱了下眉，幼时记忆中的北市与这满目疮痍相比，何异仙界地府？
他挥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破房，示意身后四人过去查探，自己则握着横刀守在青石基座旁警戒，顺便小憩了会儿。
“不知阿耶阿母现在可好？计算时日，莲子可该生了？”
“也不知是男是女，洛阳光复后，离回家应该也快了吧？”
他又伸手去怀里摸了摸那被熨得温热的信，埋怨着这世道想托个人捎封家书，也是件极难的事儿。
正走神得厉害，一声凄厉的哨声在某处破房响起。
伯英霍然长身而起，似猛虎般朝哨声的方向扑去。
这是仲雄、季男约定的遇敌信号！
与此同时，另一边厢的瓦砾中，常大、常二也端着弩机冲了出来。三人会合后，眼神略作交流，便循声找到哨声发出的破房院外。
破房的院墙自然也是破的，四处凋敝，破墙破瓦。
破房的院门更是破得不堪，柴木所做的门板，半耷拉着，连一丝风都挡不住。
常大、常二默契异常，一个窜上了门前的杨树，持弩机向院内观望警戒，另一个则抽出横刀，随护在燕伯英身后。
伯英轻轻地推开柴门，对着院内喊道：“仲雄、季男，里面情况如何？”
仲雄闷声在院内答道：“大兄，进来无妨，却是有些古怪而已。”
伯英抬头向常大望了一眼，常大朝树下点头示意，院内暂时没发现危险。
他挥手命常大仍旧留在杨树上放风，然后带着常二进入了破房的院内。
院子不大，房子也不大，便是个寻常行商旅居住处的模样。但是内里人极多，多到层层叠叠挤满了所有的空间。
草席铺满了院子几乎所有的地面，席子上几乎全都是重伤者，有被刀砍的，亦有被钝器砸的。止有七八个看起来还能动的，都垂着头不说话。
破房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小儿哭啼声。
仲雄正站在院中唯一的一个石桌上，对着伯英和常二招手。
伯英道：“这些是贼军伤号么？”
仲雄摇头，“我看过了，多是洛阳本地人，另有几个大食人，不是贼军。这里尚能说清楚话的是一个女人，现在在屋里，季男在看着。”
伯英闪身从草席边几乎没有落脚处的间隙中蹑手蹑脚地向屋内走去。
破屋没有门，估摸也是拆走了，只在门的位置挂了一道草帘。
燕伯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屋子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同样的满地稻草席。席上或坐、或躺，十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从五六岁到七八岁都有。另有一个少妇，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怀里抱着个婴儿，正在和季男说着什么。
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见伯英进屋，睁着溜圆的大眼睛，好奇地扯住了伯英，伸出双手要抱抱。
伯英略显尴尬地止住了脚步，没成想一脚将那小女孩的泥娃娃踩扁了，他偷偷地觑了一眼，伸脚将扁了的娃娃悄悄踢到一边。女孩儿张大嘴，似乎便要哭将出来。
那女人赶紧停下了说话，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拉回了女孩儿，轻轻地拍了拍。
季男抬头道：“大兄，这院子和屋子里的伤号和孩子都是原本北市里的商户。因为安庆绪逃跑前要他们捐纳，他们不从，便命人严刑拷问。实在看是没钱了，安贼便把青壮男丁全部拉走充军，只剩下这些重伤号和孩子，被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伯英微微颔首，望向女子。
女子的面貌有些普通，但瞅着还算周正。她蓬松的头发也没有扎成妇人模样，便松松散散地搭落在肩上，脸上有些黑黑的泥巴，看似有时日未曾洗漱了。
“这位军爷，几位真是朝廷大军的先遣？”
“嗯”，伯英有些不习惯回答女人的问题，尤其是陌生女人。
“军爷，民妇方氏，未出嫁时家中行一，因而北市中也称民妇大娘。亡夫乃北市香行社的社头。这屋内屋外的，全是北市幸存的人口。”女人低头望了望怀中的婴儿和屋子里已经饿得有气无力的孩子们，战战兢兢地提了个要求：“这里都是不甘心附逆的忠良商贾，还有他们的孩子。求军爷能赏些吃的。”
她看伯英没接茬，便又道：“我们还藏着些天宝制钱，没被安贼搜走，可以向军爷买粮和药。”
伯英摇了摇头道：“方大娘，我们几个只是先遣的踏白。这么多人的吃食，你们只能稍稍忍耐些，广平王大军即刻便会入城，届时自会安民舍粥！”
方氏眼中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很明显，一个不确定的期望解决不了这么多孩子和伤号急迫的饥饿。
伯英望了望她手上的两个孩子，叹了口气。让留在门外的常二，在背囊中掏出了他们自己所带的十几个锅盔，放在了地上。
“先给孩子们分些吧！”
四人大踏步离开了破院，招呼了还蹲在院外杨树杈上的常大，到门楼残柱边的空地上对天放了响箭，以示北市搜索完毕，没有伏兵。
便在此时，陆陆续续地在洛阳各个角落，对天的响箭一支支鸣响了起来。
伯英忽地叹了口气道：“这时节，你们嫂子约莫已经生了。”
他回头望着那破院的方向又道：“不知怎的，当阿耶了，便再也见不得有孩子挨饿。”
季男道：“大兄，我们去找找其他兄弟，将他们的锅盔也拿来给那方大娘。”
仲雄和常氏兄弟也一起点头称是。
伯英拍了拍季男，五人即出发向南，向踏白军搜索区最集中的宣仁门外大街进发。
此时，天光已大亮，却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阳光。
******
宣仁门外大街不远，与北市隔着洛水相望，一座喜宁桥横跨洛水南北两岸。
五人正沉默行到桥上。
悠忽间，远处安喜门的方向，传来了阵阵马蹄震动的声响。
常大疑惑地转回头：“老大，广平王如此快便入城了？”
伯英停住了脚步，回身向北张望后又细听了一会儿，道：“不对，这是战马起势的蹄声。若是广平王和郭令公车驾入城，断不会在城中纵马。”
季男道：“难道是贼军又回来了？”
仲雄道：“若是贼军杀回来，城外大军又为何丝毫动静也无？”
说话间，除安喜门方向外，徽安门、永通门、建阳门处，马蹄声如雷般轰鸣而来。
顷刻间，火头四起，叫喊声、哭号声隐隐杂在马蹄声中，不绝于耳。
常大擅攀爬，几下便窜上了喜宁桥头的一座角楼。这角楼三丈高，原本是洛阳府衙防走水，观察街面所用。
常大手搭凉棚，四处看了一会儿跳了下来，大骂道：“是回纥人！他娘的，回纥人在屠城！”
季男惊道：“常大，你莫不会看错了？回纥人不是帮我们一起打安贼的？”
常大道：“我若看错，把眼珠子抠出来给四郎你当蹴鞠！回纥人的土布军袄和像僵尸一样的高帽子我总认得！”
——
喊杀声越来越近！
哭嚎声越来越响！
四方的火势越来越大！
……
常二烦躁道：“哥，你在上面没看到我们的大军？广平王还没入城吗？”
常大摇了摇头。
“大兄，我们怎么办？”仲雄望着伯英道，“我们要不要先出城找旅帅？”
“狗日的回纥蛮子，我大唐已经送了个公主和无数陪嫁给他们，还喂不饱吗？” 季男愤怒着抽出横刀吼道，“大兄，咱们就睁眼看着这些蛮子乱杀人？”
伯英犹豫了一下：“先出去，找到旅帅，看令公怎说。仅我们几人，又能做什么？”
季男悻悻地把刀背上，仲雄和常氏兄弟相觑了一会儿。
五人加快脚步回身向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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