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有时空望孤云高
文/余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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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别山区新县境内的最高峰,名黄毛尖,我一直认为应写作黄茅尖。尖,是大别山区居民对于山峰的一种称谓,如英山尖、白马尖、多云尖、大同尖等。黄毛者,应为黄茅之谐音、误会生成。
大别山区遍地茅草,其春天刚抽出的新芽,茅叶中包裹着茅草花,俗称“茅针”。茅草花呈白色,古称为“荑”,手如柔荑即此意。茅草花未老之前,特别是包裹在茅叶之中时,可以食用,民间把采集茅草花嫩芽——采荑——称为“抽茅针”。茅草在秋天变黄,可以割下来做柴禾,也可以铺茅草房的屋顶。
浙江省有黄茅尖,是闽江、瓯江分水岭上的高峰,海拔1929米。那么新县——古属光山县——为什么不能有黄茅尖?浙江有天目山,距光山县不远、淮河北也有天目山。浙江有天台山,大别山也有天台山——在湖北省红安县。光山县境内的净居寺,是佛教天台宗的祖庭。宋朝衣冠南渡,浙江与中原在文化上关系密切,甚至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但若说浙江的黄茅尖、天目山、天台山之名来源于中原的古地名,仍需进一步考证。
自南北朝侨立州郡开始,许多地名也迁来迁去。如新县境内的穆陵关,始于南朝齐国,极有可能是由山东的穆陵关迁名而来,其时山东穆陵关属北朝统治。即使是南朝的四个朝代之国名,也是侨迁、借用之名,宋、齐、梁、陈在春秋战国时皆在中原及山东。
毛字的古义,根据《说文解字》,本指“眉发之属及兽毛”。《尚书·禹贡》中,作为贡品的毛,特指旄牛尾。黄毛尖作山峰之名,从字义上难以解释得通,唯有黄茅尖才是正解。又如:新县穆陵关,也讹作木陵关;新县卡房乡,卡房即由卡黄谐音而来;信阳天目山,也讹作天木山;离天目山不远的游河乡,游河在古籍中写作油河。
毛与茅虽然音同,但意思完全不一样。在《禹贡》中,规定荆州的贡品有毛,还有一种特殊的茅——“包匦菁茅”,后称包茅或苞茅。《左传·齐桓公伐楚盟屈完》中,齐桓公出师有名的理由就是楚国“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包茅是荆州楚地的特产,是供奉给天子祭祀用的,《礼记·郊特牲》记载“缩酌用茅”。元代王儒真《楚贡亭记》记载:宋真宗封禅泰山时,特派钦差到荆湖路下溪州预备苞茅——“宋祥符中,封祀泰山,遣使求之不得”,可见楚贡苞茅是个稀罕之物。
2
在草类植物之中,茅草可能是最常见、最顽强、最有生命力的草。“天下余氏,半出长茅”,江西长茅这个特定的地名,其实原本是个茅草窝或茅草坪。道教的茅山,也是一个特定的地名。
道教茅山,原名句曲山,在江苏句容县。道教择山而居,始于葛洪与陶弘景,其居处称为洞天福地——其实不过是一茅草山而已。与道教几乎同时起步的中国佛教,也把道场建在名山之中,故有“天下名山僧占多”之说。
陶弘景有一名诗《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陶弘景不愿为官,于南齐永明十年上表辞禄,诏许之,这一年陶弘景三十六岁。
古代将学道求仙之人或隐士称为闲云野鹤,盖因为他们喜欢与白云为伴,仙人又都是乘云骑鹤。唐诗僧贾岛《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云。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唐诗僧皎然:“黄鹤孤云天上物,物外飘然自天匹。”中唐诗人刘长卿《送方外上人》:“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居。莫买沃洲山,人间已知处。”宋陆游《孤云》:“四十年来住此山,入朝无补又东还。倚阑莫怪多树立,为爱孤云尽日闲。”宋贺铸《爱孤云》:“闲爱孤云静爱僧,清时有味是无能。况复早年豪纵过,如今痴钝似寒蝇。”
李白写过一首《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一生出世、入世,写过不少咏云的名句,但只有在这首诗中才以孤云自喻。我们看李白其他写云的诗句:“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奈何青云上,弃我如尘埃”“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不还”“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夜卧松下云,朝餐石中髓。”“我浮黄云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徘徊六合无相知,飘若浮云且西去。”“抱子弄白云,琴歌发清声。”“天地一浮云,此身乃毫末。”“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钓台碧云中,遥与苍岭对。”“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碧云敛海色,流水折江心。”“两龙争斗时,天地动风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扪萝欲就语,却掩青云关。”“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长波写万古,心与云俱开。”“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中。”“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彼我俱若丧,云山岂珠调。”“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久卧青山云,遂为青山客。”“拨云寻古道,倚石听流泉。”“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青楼何所在,乃在碧云中。”“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在《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一诗中,有三次写到云:“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中,更是四次写到了云字:“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有人统计,在李白存世不多的诗中,写到剑字的诗占到十分之一。虽然说李白爱剑,但其实李白更爱云,在李白的诗中,云字出现的次数更多于剑字。几乎在李白所有的长诗中,都能找到云字——当真是谪仙人,不知不觉就写到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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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云最好的地点是在山间、山顶,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其实,观云还有一个更好的地点,那就是在高原。中国的云贵高原、青藏高原和内蒙古高原,都是观云的理想之地,而不需登山,便可看到风起云涌、云卷云舒而又无边无际。可惜,唐代诗人们大都没有到过这些地方。
诗人向往的隐居之所大多都在山中,于山中建一别墅,唐代称为“别业”,如宋之问的陆浑别业和辋川别业、王维的终南别业和继承宋之问的辋川别业、李颀的东川别业等。与李颀、王维交好的綦毋潜同样也有一处别业,李颀有诗《题綦毋校书别业》。柳宗元被贬永州时,也曾在愚溪旁买小丘名之愚丘、买泉名之愚泉,并自建别业,别业中有愚堂、愚亭、愚池、愚岛等。然而柳宗元只是短期自娱,其被贬永州历时十年,而李颀却是长期隐居于东川别业。
李颀是一个才华远高于名气的诗人,《全唐诗》虽录其诗三卷,但因其好隐居的个性,后世对他的了解却是不多。《唐才子传》称李颀“东川人···性疏简,厌薄世务,慕神仙···”,传记仅只百字。
其实,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搞错了,直到1999年的《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仍沿袭这种错误,称其为唐代剑南东川人,2003年《唐诗大辞典·修订本》已经改正。李颀所居的东川在颍阳,李颀是颍阳人,开元二十三年进士及第,曾任新乡县尉。但其不喜欢官场,不久后辞官归乡,置东川别业。东川指的是颖水的一条支流,在嵩山、少室山东侧。
我于唐诗之中,最喜欢李颀诗《送陈章甫》中的一句“有时空望孤云高”。此句之前的一句“心轻万事如鸿毛”我也很喜欢。“有时空望孤云高”的意象,与李白独坐敬亭山上看“孤云独去闲”有相似的意境。但观两句诗的整句,“有时空望孤云高”的前半句是“醉卧不知白日暮”,“孤云独去闲”的前半句是“众鸟高飞尽”。李颀的有时空望,伴随着醉卧长眠、白日将暮,是那么短暂的一瞥,是有时,是经常;而李白的则是久坐,是难得的一次游历,久久不肯离去的孤独,看鸟儿都飞走了,一片孤云也飞走了,只剩下一座空空如也的敬亭山了。相对来说,李颀的诗记录的是“偶感”,孤独性没有那么强烈,更显洒脱。
孤云、孤雁、孤帆,因为多了一个孤字,更带孤独之情。我们常见的云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形成云海;常见的雁是一只连着一只,形成雁阵;常见的帆船也是一艘接着一艘,过尽千帆、百舸争流。一片孤云、一只孤雁和一叶孤帆的远影,都会给人以无尽的忧伤。
白云千载悠悠,鸿雁年年南飞,帆影川流不息,这都是我们经常看到的景象,本身也具有天际茫茫、人生渺渺和离别之情,何况再加一个孤字。在蒋捷的名篇《虞美人·听雨》中,同时把这三者都囊括了:“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我们很难有蒋捷那样三种孤独同时集于一身的际遇,更多时候,我们连孤云、孤雁、孤帆也难以遇上。相对来说,孤云比孤雁、孤帆遇见的概率又多一些。
李白在《山中与幽人对酌》一诗中,写下了与李颀同样的一种际遇:“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云,明朝有意抱琴来。”李白写的是酒中、离别之前,而且这种离别还有明朝相聚可期。李颀的《送陈章甫》写的是离别之前和离别之后:“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长河渡头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
单独提取“有时空望孤云高”一句,仿佛看到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王维,以及独坐敬亭山顶看“众鸟高飞尽,孤云独云闲”的李白。诗如其人,王维的诗,当得上清、高二字,李白的诗,当得上狂、傲二字,李颀又何尝不是如此?纵观李颀交往的主要文人,王维、王昌龄、高适,哪一个不是清高之人,或狂放之士?
4
大别山区不仅多茅草,也多荆楚。大别山区有一种被称为黄荆柳或黄荆条的灌木,春天开紫色的小花,楚楚动人。荆不同于棘,荆条上是无刺的,在古时常被父母用作抽打孩子之物,随手可得。由此,自战国时就有廉颇负荆请罪之举。
大别山之南的荆国或称楚国,更多这种荆楚和茅草,也更多山。山区居民不同于平原居民,山居可以修养性情、陶冶情操,与白云为仙,接近仙人——民间传说中常有这种偶遇。故在先秦时期,楚国诞生了浪漫的诗风,此即为被屈原发扬光大的楚辞。楚国最大的湖泽,古称云梦,同样是很浪漫的一个名字。
山区多云,多雨,多河流,然而山区的河流又不同于平原的河流。山区的河流是水流快速的、汹涌的,然而又不容易造成水患,而平原的河流虽然水流缓慢,却也极易在汛期造成大洪水的泛滥。故山区居民对于河流没有太多的畏惧,更多的是喜爱,况且清澈的小溪、清冽的甘泉又可以直接饮用。因此在楚国,无论是溪流,还是长江、汉水、湘江,那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景象总是美好的。
云也美好。云与烟、与雾常连在一起,形成云烟、云雾,让人分不清是在云中,还是雾中,烟花三月。又多塘堰,多湖泊,水天一色,水云一体,这就是楚国和江南,处处湖光山色、树影云影。
秋天,江河日下的时候,云越飞越高、越来越远,但很少万里无云。晴日,蓝蓝的天空中就飘着那么几朵白云,每一朵云都有孤云之感、有漂泊之情。秋日登高,可以像李白独坐敬亭山那样,与孤云相对,看候鸟南飞,也可见层林尽染或无边落木。
这时便有一些山居秋暝的景象,适合在山中留宿,感受天凉好个秋。行到水穷之处,坐看云起之时,那山,那水,那云。没有人家,没有喧嚣,时间在沉静中仿佛也停滞下来,连孤云也是闲闲的了。
秋天的云也被称为碧云、青云,让人有青云直上、大鹏随风而起或乘鹤遨游的向往,也有看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的小小伤感。
只感觉身如浮云,身如孤云,飘浮不定,但又不见朝云暮雨,让人不再有云雨之思。云雨,是夏天的景象,是云的坠落;浮云,是秋天的升华,代表离别,也代表孤独。只有登上高山,才能接近浮云,在尘世之中,可以做到有时空望孤云高。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返”。身处异地,我们都是天边飘过的故乡的云,思乡,渴望回归。像庄子、陶渊明那样归老田园,像张翰那样起鲈鱼之思,像王维、李颀那样归隐别业,都是文人孜孜的追求。李白、杜甫晚年的漂泊,已经不具备一朵孤云的美好,结局都很凄凉。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销愁又几千。”“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秋天也有凄凉的苦雨,那正是云的反面,形而下,某种坠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苦旅,其路漫长。
2021.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