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转瞬即过,盛夏余光尚存,晨间晚时已有些凉风,当湖之上飞燕传鱼,微露秋意。
朱颐瑾伤好大半,和李无楼坐在湖边嗑瓜子,看着湖中泛舟的太子和他那环肥燕瘦的美人们嬉笑打闹。
“老子爱好弄权,儿子沉迷美色,唉……这天下真是没救了。”朱颐瑾翻着白眼,向后一仰脖子。
“这不比戏文精彩多了。”李无楼笑了一声没抬头,专心翻着一本棋谱。
“看得我胃口都没了,犯恶心。”
“那你还是没看习惯。”
“你说这太子长得人模狗样的,年纪轻轻整天被软禁在这城郊别苑里,无所作为,他就不着急吗?”
“有什么可着急的,天子膝下单薄,只得两子,那小的是庶出,还吃奶呢。谁能威胁的到他呢。”
“啧……我原本应该恨他,但我看他这副草包的样子,还真是恨不起来。”朱颐瑾嫌弃的抿了口茶,转眼看着专心翻书的李无楼,想起了什么。
“哎,我上次见你也没得空好好问问你,这些年我可是听了你无数奇闻,给我说说呗。”
“你的人生里真是一时也少不了戏本子。”
“谁让你就活成戏本子了呢。……我听他们说你在武当山练了一种邪功,专门取男人要害,练成此功天下无敌,只是练成后时男时女,是真的吗?…还有,据说你拜了位神秘仙师,传你仙术,你奇门遁甲斩妖除魔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当年下山时斩了阳羡山一只千年蛇妖,是真吗?……还有说你与那太子和张相辅都有男女之情,你为情所困才去武当山修行,是真吗?…画本上还说你是赤鹿仙子转世,头上长了犄角……”
李无楼瞪着朱颐瑾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才回神。
“你还是伤的轻。”
“别走啊……你等会…我没人搀我起不来…”
东臣在廊桥上练剑,李无楼在侧看了一会,捡了根树杈,寻思了一下,换了个更细的,上前过了几招。
东臣先是没反应过来,待接招时已经失了先机,李无楼身法极快,手中树枝像是一把利剑,招招致命,毫不留情,他闪避几次已经完全乱了章法,练了几天的功法此时一招都不得施展,终于被逼的没了退路,只得抱剑求饶。
“李道长功夫盖世,见识了。”
“功夫没得盖世一说,不过是搏命一线,你知道你是输在何处?”
“自然是功力不足。”
“与人对决最怕的是自乱阵脚,高手对决看的不是身法,是攻心之战,你输给我不是输在功法,是输在你告诉自己一定会输。”
“那我该怎么做。”
“你那心法口诀可背熟了?”
“背熟了。”
“忘了罢,今天起你换种练法,不背心法,专心练力,也不必要力可扛鼎,只需脚下稳如定松,双拳出力时气贯如流即可。”
东臣点头掬了一礼。
“道长当真是要收我为弟子吗?”
“你愿意?”
“愿意。”
李无楼扔了树杈擦了擦手,叹了口气,“若是刺柴在,他教你最好。”
李无楼坐在回廊上,看着东臣。
“此处没有别人,我问你几句话,你老实答我。”
“决不敢欺瞒道长。”
“知道'仙机门'吗?”
……
两人的一番问答后,李无楼慢慢踱步到回廊另一侧,望着远处依旧美色环绕的太子,竟有无限遗憾的神色。
“你给我磕个头,我便认你做弟子,但有一样,人前人后不得以师徒相称,即便日后得偿所愿,也不能说是我门下弟子。”
东臣琢磨一会,便应声磕了头。
“明天一早,随我到里元桥亭。”
李无楼拂了拂长袍,拿着棋谱向回廊深处走去。
……
次日一早,李无楼带着东臣坐在里元桥亭下,四下望去,只有一条路从城门外延展向前。
张有玉粗布烂衫,只身一人从城门外走来,他一路低着头,想着什么。
“你去送送这位大人,跟他说你很感激他做的一切,顺便告诉他,你爹是练何。”李无楼嘱咐东臣,自己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
东臣有些似懂非懂,但也没有多问,照着她的吩咐前去相送。
张有玉听到东老爹真实的名字后,显得不可置信,但随后,用了一种很复杂的神情和语气说道:“也是天命吧。”
说罢也没再说什么话,只是淡淡道了别,便向远处去了。
“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大重要,重要的是,此人你必定用得上。”
东臣点了点头,他相信李无楼的打算总是没错的。
“一会你去趟宫门,把家信带回来。”
李无楼给了东臣一块太子府腰牌,自己独自回了别苑。
她刚一踏进别苑,就听得一曲箫音,循声望去在湖岸边的六角亭下,站着一位姑娘,这姑娘跟太子身边那些美人有些不同,装扮素雅,姿容卓绝,太子看她失了魂一样。
不远处的朱颐瑾自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位姑娘,很有兴致的让丫鬟扶着她,艰难倒腾到了亭下,磕起了瓜子。
李无楼琢磨了一会,便也走到朱颐瑾跟前前看一番热闹。
“这姑娘不简单呐。”李无楼顺手拿了把瓜子,坐在朱颐瑾身边。
“可是不简单呢,刚才听说是还跳了个舞,艳惊四座,这会整个别苑的人估计都奔着她来了。”
“嗯,有勇有谋,确实不错。”
“什么有勇有谋,人家这叫色艺兼备。”
“你仔细看看姑娘那头上那簪子。”
“金梅钗啊,怎么了,没见过好东西。”
“那钗是涂的金粉,不是真金。”
“江湖人讨生不易,为了进太子府体面点,也不过分。”
“我看可不一般,你看她周身也不戴什么钗环配饰,独独插了支这么华丽的钗子在头上,一定有别的用意。”
“什么用意?”
“…刺杀太子。”
朱颐瑾瞪大眼睛看看李无楼,随后一脸欢欣。
“哈哈,那我真是来着了,你怎么知道她要刺杀太子?”
“这姑娘我见过,禹州廖家出过一对龙凤双子,男孩叫廖晋光,女孩叫廖晋眉,这破名还是李老头子取得。”
“是廖将军的……?他家不是也被牵连进去了吗?”
“嗯,全家八十二口被杀,所以啊,来报仇的。”
“廖晋光、廖晋眉……啧啧,你爹这名怎么给人取得。”
“光耀门楣嘛。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不叫我的本名么”
“对啊,你本名什么?”
“李不离。”
“呵,你哥呢?”
“李不即。”
“李大人可真是才学盖世,哈哈哈哈。”朱颐瑾笑的前仰后合,大笑中听见李无楼说,
“我娘的祭词,不即不离,无缰无脱。”
朱颐瑾瞬时止住了笑,她转脸看着李无楼,她脸上说这话时,竟浅浅带着笑意,嘴上磕着瓜子,仍旧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可她某一刻恍惚觉得,这不是她认识的李小二,夜闯宫门的那一夜之后,她似乎跟以前完全不同,又似乎跟以前一样,像是深海里的火焰,没什么波澜,却又烈火熊熊。
朱颐瑾愣神的瞬间,那廖姑娘突然拔出金钗,其实是一把短匕,飞快刺向太子,太子变了面容,却立刻向后退去,双脚擦着地面划到了湖面上,只见他飞身如燕避开了那匕首,只用足尖轻点就站定在湖中莲花叶上,望着陷在水岸边淤泥里的廖姑娘,阴阴的笑。
廖姑娘先是惊诧到太子竟然会功法,随后便挣脱泥沼,重新运气发力再追刺去。可那太子只是一路跟她不近不远的保持距离,却又教她刺不着他。
岸边众人看呆,只有李无楼笑得不以为意,见朱颐瑾也和众人一样一脸错愕,便凑近她幽幽的说:“你以为他真是个草包么?”
取信回来的东臣在门口远远瞧见这一幕,立刻停住脚步,他突然明白李无楼为什么跟他提起'仙机门'来。
湖中两人追斗了没多久,廖姑娘耗尽力气,被太子轻而易举抱在怀里,飞上岸边亭下。他淡淡扫了眼众人,仍旧淫笑着看着廖姑娘。
“川川,把这位姑娘留在我这,给她寻个好住处。”
那小侍从接过不知为何动弹不得的廖姑娘,转身奔着那片红槐树下去了。
“走吧,没什么热闹可看了,再看下去,就是芙蓉帐暖度春宵了。”李无楼搀着朱颐瑾往内庭的回廊上走去,远远看见了东臣,示意他避开太子。
“唉,好好的姑娘,进了贼窝。”朱颐瑾喃喃的感叹。
李无楼听了这话,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
朱颐瑾诧异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马冷下脸来。
“刺柴不是。”
两人挪腾了好一阵才回到内庭的住所中,朱颐瑾满头大汗,坐定了便喝了半壶茶水。李无楼替她把软垫放好,腿脚抬到矮凳上,转身就要离开。
“你这就走了?”
“嗯,我还有事。”
“李无楼!”朱颐瑾急切的在她抬脚迈出时喊住她,可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叫住她。
“怎么了?”
“……你…你要小心。”朱颐瑾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没头没脑说出口了这一句。
李无楼回身看她,似乎从她复杂的情绪中明了了她要表达的意思,笑着点点头。
“放心吧。”
回到住所的李无楼在偏巷等了一会,便见东臣从偏巷另一侧匆匆而来,两人交递了神色,从李无楼挖开的一处长草密布的小门,进到太子别苑的书房里。
璟王的书信仍旧只回了个“安”字,只是这次的笔法又有不同,旁人看不出来,但李无楼看得懂,这是密道地图。
两人从书房进入密道,走过漆黑潮湿的走廊,依着地图终于来到密道终点。
石墙围起的圆形密道中心,有尊真人像,左右有神兽巨石,真人像脚下放着八本典册,均是鹿皮缝定,里面画着歪七扭八的符号字诀,任何人也看不懂什么意思。
“道长,这是什么?”
“仙机门八大道义,有了这个,仙机门才肯收你。”
“拿着这个老天师就肯收我?”东臣心里其实想说,我去仙机门学艺,难道还要自己带书本的?难道不应该是老天师授予的?
李无楼仿佛听见了他心中所想。
“老天师不是谁都肯收的,这八大道义是他着人藏在各处的,集齐八本老天师才看你一眼。”
“那接下来我还要干嘛?”
“上武当讨教一番,和武当大弟子比武连胜三招,然后就能到最后一步了。”
“最后一步是什么?”
李无楼看了看他,从怀里掏出那本《仙机武库》棋谱。
“山中对弈。”
“对弈?和谁?”
“老天师。”
“哦,那简单啊,我会下棋,棋技还不赖。”
“下得好可不一定就要收你,对弈一共六局,六局皆有不同,而且有要求,需连胜三局,连输三局,错一次,别说入门了,活不活得成都不一定。”
“这么凶险?”
“后悔了?少年人,想想你所图之事也一样凶险万分,这关若过不去,尽早放下心中执念,回头过寻常日子去吧。”
“我自出了山,就从没想过活路。”
“那便好。”
“只是……有一疑问…”
“什么?”
“道长当初是怎么进的仙机门呢?”
“也是步步小心应对。”
“棋局如何下的?”
“棋局没下成。”
“为什么?”
“因为我把棋盘掀了。”
东臣愣了一下立时笑出声来,然后一脸欢欣道:“那不如我也效仿道长之举,不就简单了吗?”
李无楼也笑了一下往密道外走去。
“你也可以试试,如果你也有一个掌门的亲娘的话。”
东臣捧着道义典册,愣在原地。
墙壁的烛火从那真人的背后映出光来。
传说曾有神在人间走过五百年,空华幻灭,她终于死在人间。
无人见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