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府元宵夜宴,请了两个说书人来讲故事,结果两个女艺人刚提及题目,贾老夫人就把情节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末了还添上一句,“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中国传统戏剧抱着的就是这种看法。文人笔下的爱情千篇一律,都是贾老夫人嘴里所说的陈腐旧套。什么落魄才子,多情佳人,无非是又一次换汤不换药的翻版复刻。
你看,就连被金圣叹封为“六才子书”之一的《西厢记》,也只不过此类叙述模式的一个佼佼者,其他故事还有什么好值得期待的呢?
这种不着边际的偏见持续了很久,直到我遇到了孔尚任,和他不落窠臼的《桃花扇》。
说起孔尚任,除了《桃花扇》的作者外,他最耀眼的身份,无疑是孔子第六十四代孙了。作为孔子的后人,他不可能忘记孔老夫子关于“夷夏之大防”的圣训。
因此,尽管入清朝为官,他始终放不下对明朝的眷恋,决心要创作一部脍炙人口的作品,唤醒人们心中的亡国之痛。
要说引起人们的关注,还有什么比分分合合,错综复杂的爱情故事更好的载体呢?
于是,在大量的考察访谈和删改加工后,一部“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桃花扇》诞生了。
所谓“离合”,就是男女情爱;“兴亡”,就是政治历史。可见从一开始,孔尚任站的位置就比平常的传统戏剧作者要高得多。
另一方面,要将差距如此悬殊的两个主题交融在一起,并且要达到“写兴亡之感”的目的,足以见得创作者水平之高。
洪昇的《长生殿》同样是一部将两者结合表达的作品,但他依靠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政治地位,两人的特殊身份轻而易举地将政治与爱情穿插在一起。
而孔尚任靠的是什么?他说是一柄精巧得多的桃花扇。他对自己的巧妙构思感到沾沾自喜,几乎是理直气壮地自夸道:“剧名《桃花扇》,则桃花扇譬则珠也,作《桃花扇》之笔譬则龙也。穿云入雾,或正或反,而龙睛龙爪,总离不乎珠。”
从故事结构上看,桃花扇的确是贯穿主题的线索,开场的题诗寄情思到后来的撕扇断情根,它始终是推动情节必不可少的媒介。
但细细想去,真正联结个人情爱与时代历史这两个主题的,应该是李香君这个独特的女性形象,桃花扇正是她出色性格的凝炼。
在《守楼》部分,李香君被逼嫁出嫁,她宁死不从,撞破了头,血溅宫纱扇,后来扇子上的血迹被点染成桃花形状,成了一把名副其实的桃花扇。
显而易见,这是她不畏强权,忠贞不渝的象征。而李香君反抗的对象,正是当时有名有实的奸臣阮大铖。爱情就这样经由她与宏大的时代背景相联结。
孔尚任想借这个爱情故事表达的,除了感伤外,还有对明朝灭亡原因的反思与深究。他写道,“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他要为这个气数已尽的王朝找到消亡的理由。而自古以来,人们想到的理由无非几个:君王昏庸,奸臣当道,忠臣良将有志而不得。
重新套回到这段历史上,对应的就是弘光帝沉迷歌舞,不理朝政;马士英、阮大铖阿谀奉上,窃得皇权;史可法被排挤在外,壮志难酬。
在《骂筵》一节中,孔尚任借李香君之口痛骂道:“堂堂列公,半边南朝,望你峥嵘。出身希贵宠,创业选声容,《后庭花》又添几种”,你们这些帝王朝臣,手握无上的权力,不思国家安危,反倒是纵情声色,是何体统!
但孔尚任并没有止步于对奸臣昏君的批判上。在故事的最后,李香君与侯方域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相遇,打算厮守终身,谁知半路杀出个住持张瑶星,讲了一番大道理后,两人大彻大悟,小儿女挥泪斩情根,双双入道,从此天南地北,两不相见。
即使我知道大团圆结局是多么的庸俗和寻常,心里还是期待他们两人能不顾张瑶星的制止,携手隐入深林,做一对红尘眷侣。
因为他们只不过是俗世里两个平凡的男女,所要的,只是兵荒马乱里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存而已啊。
可惜这种温存,正是孔尚任所想要谴责的。他要谴责所有沉溺于个人私情中的知识分子,他们要么玩物丧志,要么为情所困,在国家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偏偏错过了挽救它的机会。等到幡然醒悟,早就是“故国苦恋,歌罢剩空筵”的情景,还有什么资格谈情不情,爱不爱的呢。
“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么?”
我想孔尚任写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场爱情传奇的不圆满,恰恰是他对所有个人主义者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