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02

哥哥、妹妹

小贝6岁那年的清明节,父母回乡下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就再也不能够回来。因为父母乘坐的客车出了车祸,父母一同遇难。6岁,小贝还不懂人生苦难,只是为父母的不能再回家任性哭闹。14岁的哥哥,一个已经和父亲差不多高的倔强少年,紧紧地把小贝搂在怀里,不哭,不闹,只是紧紧地搂着她,直到她哭累了,在他怀里睡去。

那天晚上,很晚了,小贝不肯睡,爬起来又一次扯着哥哥喊:“我要妈妈!”哥哥把小贝从被子里拉出来,用力握住小贝小小的肩膀,说:“妈妈死了,别再找她了,他们都死了,不会再回来了。”哥哥的声音很大,大到让小贝因为害怕而住了口。然后,几乎是在那一刹那,小贝明白了爸爸妈妈不会再回来,知道了她的世界里,从此只剩下哥哥一个亲人。哥哥猛然扑在床上,嚎啕大哭。那是父母离开后,小贝第一次听到哥哥哭。这次,反倒是小贝没有哭,然后她慢慢地俯下身去,趴在哥哥的背上,用她的小手,紧紧抱住了哥哥和父母一样温暖的身体。小贝开始像依赖父母那样依赖哥哥,上学,小贝要哥哥送;放学,哥哥一定得来接。哥哥读书的中学离家比较远。每天上午,哥哥骑着单车风驰电掣,赶到小贝的学校门口,总是满头大汗,然后,小贝就牵住哥哥的衣襟再也不松开。小贝一声一声地叫着哥,不再哭闹和任性。从小贝知道父母真的不再回来的一刹那,她的内心就被一种恐惧填满,她害怕有一天哥哥也会离开她。那种恐惧感,让一个6岁的小女孩变得乖巧顺从,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尽管如此,哥哥最终还是抛弃了她。

那天是周末,一大早,哥哥破天荒地用了半个多小时,耐心地给小贝扎了两个小辫子,给她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为她买的白色连衣裙,然后带着她去了公园,并坐了她眼馋了许久的那个旋转木马,还给她买了爱吃的冰糕,把零食塞满了她的小背包。那天,巨大的幸福感让小贝丧失了一个孩子的警惕。她欢快地在那一天忘记了父母,忘记了恐惧,吃饱了,玩累了,她趴在哥哥的背上睡熟了。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小贝躺在别人的床上,而哥哥已经不见了。那个小贝一直叫婶婶的邻居告诉她,哥哥出去打工了。从此,小贝就和他们一起生活。虽然小贝知道叔叔婶婶是父母生前的好朋友,但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一种比失去父母时更大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小小的心,在给予了她一整天幸福的假象后,哥哥抛弃了她。小贝认定,她被哥哥卖了,然后,哥哥拿着卖她的钱跑了,不要她了。

知道哥哥和父母一样不会再回来后,小贝迅速地接受了彻底被改变的生活。那种迅速,长大后她才知道,那是一种悲伤的妥协。她主动学习做家务,洗自己的衣服。她知道这不是她的家,他们不是她的亲人。在哥哥离去后,她已经彻底丧失了一切撒娇和任性的权利。她又有了一个新哥哥。那男孩大她一岁,很顽皮,有时会偷偷欺负她。好在养父母是疼爱她的,会在她每一年长高的时候,为她添置新衣,好吃的总会为她留下。她对他们,有爱,更多的是感激。

可是成长,在年少的时光里,总是显得如此漫长。养母又一次提起哥哥时,小贝已经11岁了,读小学四年级。那天晚上,她帮着养母缠毛线。缠着缠着,养母忽然说:“这么些年了,你不想你哥哥?那时候,他那么小,怎么养活你?”小贝紧闭着嘴,不说话。是的,她不想他。她想起来,心里就是恨。恨的感觉很不好,她宁可不想。于是,小贝说:“妈,别说他。”养母叹了口气,还想说几句,但小贝已经放下毛线,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没错,小贝恨哥哥。她不怕跟着哥哥过艰苦的日子,哪怕不读书,和哥哥一起去讨饭。但是,哥哥击碎了小贝最后的幻想,带走了她对最后一个亲人的依赖。那是对小贝来说,彻底不留任何余地的摧毁。小贝不能原谅。

16岁,小贝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高中,大她一岁的新哥哥在读高二。一年后,新哥哥面临高考时,养父下岗了,在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青菜。那天晚上,小贝做功课累了。到客厅喝水时,小贝听见隔壁养父母的卧室里新哥哥对养母说:“妈,我不管,反正我得上大学。”“不行,小贝成绩比你好,她能考上好大学。”养父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决。“哪有这么多钱供你们两个。”是养母的声音。新哥哥还在嘀咕什么,小贝已经退回自己的屋子,什么都不想再听。小贝在那一刻打定主意,让新哥哥去上大学,她读完高中就出去找工作。在最后的亲人把她抛弃后,他们给她的已经太多,她不想他们再为她付出更多。

可惜新哥哥的高考成绩非常不理想,没考上大学。于是,新哥哥与养父关于复读的问题又开始争吵。但是,养父的态度依然坚决,小贝必须上大学。小贝同样坚决:我不考,我决定了。正争执不下,养母从厨房走出来说:“小贝,你必须考。你知道吗?你哥已经给你攒够了学费,你必须上大学,别辜负了他,他不容易。”小贝愣住了。养父母告诉她,当年哥哥自知14岁的自己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好6岁的妹妹,于是决定外出打工自食其力,而将小贝托付给他们。哥哥还把房子卖了,将一点可怜的钱交给了养父母。哥哥知道他们是好人,会好好照顾小贝爱护小贝。离家的那天清晨,哥哥看着仍在熟睡中的小贝,流着眼泪,郑重承诺:“婶,我一定会混出个人样来,那时候一定会回来接妹妹。”“从你读小学四年级,你哥每个月都会寄钱来,我们都给你攒下了。爸爸妈妈没本事,这些年,让你跟着我们受委屈了。”养母再也说不下去,握住小贝的手,哭了。

这些年,哥哥在哪里?如何生活?小贝的心里一下子被太多的问题,塞得满满的。那些问题一点点填补了小贝心里那个深深的黑洞,随之而来的,是被巨大的亲人所爱的幸福感。原来哥哥从来没有抛弃她,原来哥哥一直在爱她,而以小贝当年所无法理解的方式。可是哥哥为什么不回来看自己?哥哥不是说过要来接自己吗?钱,寄自广州,没有具体的地址,邮局地址甚至也是不固定的。小贝下定决心,一定要到广州找到哥哥。

一年后,小贝考上了大学,去了那个有凤凰花的城市。可是,在偌大的广州找一个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这期间,哥哥依然将她的学费寄回老家。大学毕业了,小贝留在了广州,找了份推销保险的工作,为的就是利用一切机会寻找哥哥。在小贝近乎绝望的时候,她竟然在网上看到了一组新闻照片:一个狭小的书报亭前,一个瘦弱的男子用嘴叼着工具,用仅有的一只手在修理自行车。当目光落在那个男子的面部特写上时,小贝有瞬间的眩晕感,进而血脉喷张。那不是哥哥是谁?没错,哥哥的目光依然那么清澈,眉角上的神情依然那么清晰。当小贝看完整篇新闻时,几乎心痛得无法呼吸了。那个她恨了十多年的哥哥,早在他19岁在建筑工地打工时,就因机器操作失误失去了一只手,从此辗转街头,四处流浪,想方设法谋生,捡破烂,卖报纸,发广告传单,直到三年前开了这个简易的书报亭,一边卖报纸,一边修理自行车。哥哥乐观生活的唯一动力就是妹妹。

当小贝出现在哥哥的报刊亭前时,哥哥正忙着给一辆自行车换胎,嘴里叼着扳手,右手将车胎定位、锁紧,然后把扳手从口里交付给右手。这一切,哥哥做的相当熟练。细密的汗珠在哥哥粗糙的脸上,小河一样流淌着,却看不出哥哥有任何愁苦。读着哥哥脸上的淡定、从容,甚至隐约的笑意,小贝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了18年前,那个抱着她坐旋转木马的14岁的少年正向她缓缓走来......

“姑娘,你?”小贝良久的沉默引起了哥哥的疑惑。当哥哥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小贝时,他愣住了。眼前亭亭玉立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泪流满面地凝视着他。“你......你......”此刻,哥哥的眼前迅速幻化出一个渐渐放大的,在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白衣少女的形象。

“哥,我是小贝.....”说完,她一下扑进哥哥的怀里。兄妹俩抱在一起痛哭。那哭声很大,也让过路的人们,纷纷驻足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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