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奶奶

夜已经深了,公寓的隔音并不好,能听到隔壁公寓里“吱呀吱呀”摇床的声音。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蜷缩着身体,被褥被揉成一团。透过窗缝吹进的秋风,打在我的脊背上,萧瑟之余,给房间添了几分冷冽。

既然睡不着,我索性起身挪到窗台,赤裸的身体在窗帘后隐藏着。看着远处的路灯,看着灯红酒绿的广告牌,模糊的记忆回到了十年前的金黄色的秋天。


我叫雪儿,阿爸阿妈从小就把我留在爷爷奶奶的家里。我的大姑奶奶是爷爷的亲姐姐,两家住的很近,所以爷爷常带我去大姑奶奶的家里玩。那时候的我不过八九岁,大姑奶奶是一个微胖的老妇人,她总是一副笑脸,穿着一套花色布衫子,喜欢拿着抹布擦拭着其实并不大的房间。虽然有一些驼背,但走路依旧稳健,双手的老茧,证明了她年轻时候的辛苦和勤劳。我格外喜欢吃大姑奶奶家养的土鸡的土鸡蛋,每一回去大姑奶奶家,她总会给我挑几个土鸡蛋,来炒着吃,煮着吃,还有大姑奶奶拿手的茶叶蛋。

“小雪儿啊,这么爱吃这土鸡蛋呐,跟你阿爸小时候一样,他小时候天天来大姑奶奶这讨这鸡子吃呢!”

“吃茶叶蛋不,知道你要来,大姑奶奶给你做了一锅茶叶蛋嘞!”

“大姑奶奶带你去掏鸡子”,“哎!小心,天杀的土鸡差点咬着你。你看着大姑奶奶怎么掏的。”

“学会了以后啊,你来掏鸡子。”

大姑奶奶左手拿着苞米棒子,吸引了老母鸡的注意力,同时右手缓缓探了过去,手一转就摸出来一个鸡蛋:“小雪儿啊,学会了吗,轻一点别把鸡子弄碎了哟。”

我摩挲着掏出来的土鸡蛋,还带着老母鸡的体温,热乎乎的。看着咕咕叫的老母鸡,我胡乱撒上一把玉米作为补偿,然后欢欢喜喜地带走了它的“孩子”。老母鸡不言不语,只会歪着头发愣,然后咕咕咕地继续趴在它的草窝子里,啄食散落的玉米粒。

大姑奶奶有一个孙子,我叫他“小海哥”。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总贱笑着的男孩。衣服有点凌乱,裤子上永远有一个破洞,大概是他爬树不小心划破的。他大我五六岁,当时正是调皮年纪,我总记得他喜欢揪我的辫子,喜欢惹我哭闹。

“小海哥,你把风筝还给我吧,啊啊啊,快还给我啊,呜呜呜……”

“来呀来呀,追上我,风筝就给你玩!”

“雪儿,你看那边有一条狗,我给你把它打跑掉!”

“小海哥!小海哥!”

小海哥双手很灵巧,他会用狗尾巴草编成一只小兔子。看着我羡慕的样子,他满脸堆着骄傲的笑容,然后豪气十足地把“小兔子”抛给我。

“我玩够了,那给你玩吧,别弄坏了,要你赔的。”

但我弄坏了小兔子,他也没有真的要我赔他,只是丢下我,自己一个人玩去了。


隔壁传来了打骂声,女人的哭声,男人摔东西的声音,吵吵闹闹的。我重新躺回床上,裹紧被子。童年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了,最后见小海哥,是他结婚那天。他西装革履,还是一脸贱笑,应和着来往宾客。他的老婆也很漂亮,洁白的婚纱裹住白净的身子,头发染成了酒红色,她还有着红红的唇。我也很久没有再去大姑奶奶家里了。上一次大概也是两年前,大姑奶奶特意给我做了一大桌子菜。当时的我顾忌吃多长肉,才吃了几口饭菜,最爱吃的大姑奶奶的茶叶蛋也只剥了一只。我当时哪里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吃到大姑奶奶做的茶叶蛋。


大姑奶奶病了,她死在医院里。

但她是被自己的孙媳妇气死的。

是我听婶婶说的,婶婶是大姑奶奶的儿媳妇,也就是是小海哥的妈妈。

我参加了大姑奶奶的葬礼。那个记忆中微胖的,总是笑嘻嘻的老妇人,住在一个盒子里。我又一次见到了小海哥,他竟然已经沧桑的不成样子。头发油腻腻的,大概好几天没有洗过头发,脸上的贱笑没了,换成了胡茬和一支“哈德门”。衣服有土灰,听说他是工地的工人。二十多岁的男人,活成了三四十的中年模样。最令我震惊的,是他的左手,竟然只剩下两只手指,他在工地上丢了三根手指,所以也丢了一个老婆。

“小海哥?”我轻轻叫了他一声。

他愣了愣,仿佛在回忆我是谁。“哎”,他没有过多的言语,他可能记起来我的名字,也可能忘了。于是,我就这么走开了。

婶婶告诉我,小海哥的老婆,自从小海哥的手被砸了之后,就有了别的男人。在大姑奶奶死的那天,她就挽着新男友的手站在大姑奶奶床边。

“老不死的,你怎么还不死,你看,他是我的男人。”

“等你死了,我就跟你孙子离婚,他是个残废。”

“你怎么不说话,你以前不是挺能说的吗?”

小海哥的老婆被人撵了出去,但大姑奶奶就这么气死了。我不懂,我不理解。为什么她竟然这么做。我的头懵懵的,只觉得恨这个女人,又觉得她可怜。至于小海哥的老婆和大姑奶奶有什么矛盾,我不知道,我也没有人可以去问了,当然也没有必要再去问了。


终于,停下来了。隔壁传来了窃窃私语,我听不真切,好像是男人的求饶和讨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吗?也许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太过沉重,把双方都压得喘不过气来,最后生出了一团火,火灭了,人就睡了。

我的大姑奶奶没了,所以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大姑奶奶家。死去的,只有一个老人,断了的感情,而我丢了一份没了根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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