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赛金打电话给我说,她不想去美国,她的语气里带着怯弱。我总觉得,于家要带赛金出国,一大半是因为我。我对赛金的疼惜,太碍眼,太多余了。
一岁半便被姐姐扔给于家的赛金,今年7岁,已然被于家惯成一个小公主。
在她房间,我看到一大桶宝制果饼干。这种进口饼干奶味浓郁,价格高昂,小外甥比利也很爱吃。赛金8个月时,就流着口水,看姐姐喂比利。
8个月的婴儿若是有了思想,一定也很难过吧。那时姐姐虽未将赛金送人,但一应用品,皆以比利为先。赛金常年穿着比利穿过的旧衣服,鲜嫩的小身体都掩在带着黄渍的岁月里。
姐姐婆家人重男轻女我是知道的,但姐姐如此做法,若非亲眼所见,我却不敢相信。
不过也不奇怪,姐姐毕竟是妈妈最疼的女儿嘛,沾上妈妈的厚此薄彼也不新奇。
我知道,我为塞金鸣不平,是为了那点子稀薄的血缘,更是为了多年前躲在阴暗角落的自己。
2
我就长于这样重男轻女的家庭。还偏偏是二女儿,所以,我出生第五天才见到父亲,此前,他在朋友家打牌。
我3岁时他死了,不然,我一定还会有弟弟。
这样说起来,母亲也是个苦命的女人。不过三十出头,没了丈夫,还得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与一堆债务过活。
当生活的压力全压在一个瘦弱可怜的女人身上时,这个原本和煦的女人,变得暴躁易怒。即使我什么也没做,都可能被臭骂一顿。她所有剩下的温柔举动和有利资源,都留给了她眼中听话懂事、善于言语的长女。
所谓的有利资源,也不过是沾着砂糖的饼干,亦或是饭桌上不多见的荤菜。我当然不屑争这些。我的祈求,不过是母亲少一些责骂,或者再退一步,不要当着众人责骂吧。
这些责骂让所有知道我的人,都知道我不受母亲待见。同学们有时兴致来了,三五成群,哄笑着在我面前,指着我鼻子,重复母亲骂过我的话。
也有亲戚,在我去他家时不让我上桌吃饭,他们知道没人会为了我伤和气。甚至姐姐,在我不听她的话时,只用一句话就能扼住我的咽喉:“我会告诉妈妈,让她骂你哦。”
我幼年为着这些赤裸裸的锥心之举,有过多次不成功的自杀。
比如,我曾闭着眼从两米多高的田埂上跳下去,企图像电视上的人一样脑浆迸裂、不治而死。遗憾的是,柔软的泥地接住了我,除了弄脏衣挨了一顿打,再无其它。
我也曾用削铅笔的小刀割手腕,割出一道道翻着白肉的恶心白口,余下经年的旧疤。还有诸如喝感冒药、吃粉笔、吸墨水之类……
每当做完这些,却没能等来死亡的时候,我无比痛恨自己的健康。那种安然无恙的结果让我失望极了。
死不成,逃离,便成了我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课题。
逃离家,想尽一切办法逃离那两间土屋,逃离认识那个卑微的谷二玲的人们。
唯一的办法,是上学,我宁愿每周走十多里的山路去镇上念初中。
3
母亲始终阴沉的脸,姐姐高高在上的表情,比十几里山路更叫人累。
上学就不一样了,我喜欢那所学校没人知道我的底细,我可以装作和他们一样,被父母宠爱着。我也喜欢,书本里墨水的香气,那些方方正正的字块里,藏着尊严。
我真后悔没有一直守着那些字块,我后悔,青春期的脸皮不够厚。
那时生活费是一周5块,姐姐一餐饭后零食的钱,但这也足够让每个周日的午餐时间变得凝重而难以下咽。
我要钱时不能有情绪,我不能像姐姐一样理直气壮地对妈妈说:“给我点钱。”我不行,我得等,等到时间不再允许时,在母亲脸色稍微缓和的缝隙里,挤出几个字:“妈妈,我要上学去了,需要一点饭钱。”
有时,她会瞪我骂几句。有时,她只用逼死人的沉默耗着,耗到我自己从油腻的碗柜拿搪瓷缸装一缸子米饭带走。
开水泡饭,将是我一周的主食。
我当然宁愿她骂我,这样从她手里接过五块钱时,才能将悬着的心放下,将伸手的羞耻感略放松些。
4
记忆最深刻的,是临近中考的一个周末,我必须交100块的资料费。
班主任已经让没交钱的站起来三次了,再厚的脸皮也无法孤零零地接受第四次全班的注视。我无法描绘那是怎样的目光,幸灾乐祸又带着怜悯吧。好像我的脸上写着“穷”字。两下权衡,还是和母亲提一下吧,毕竟那些目光里,有个我很欣赏的帅气男生。
当天的午餐是老豆角,碗里的猪油映着蒸过的灰青色豆角,泛着清冷的光,像灶台脚边青褐色的苔藓。我木讷地捧碗吃完,将哽在喉咙的那几句话说出来,只等着那块石头掉下。果然,母亲面上一沉,碗重重放下,拿着钥匙走向房间的那个柜子,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的。
我脑子里嗡嗡直响,也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她扔了一张一百块在我脸上。砸散了初夏那一丢丢的热意。
那种钝痛,刻在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心里。
我从没奢望过母亲抱着我。
我也没奢望过像姐姐一样,凡事拥有优先权。
我只想要,她能像普天之下的母亲那样,多少有点对待子女的慈爱对我,一点点就好。
5
那年中考,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我以为她会夸我,毕竟比我优秀的姐姐,考上的是没有分数线的职高。
当然没有。高中每学年的学费是1780,拿回通知书的当天,母亲就大骂了我一顿。
她说我这种笨头呆脑的样子还想着上高中,痴心妄想。骂完之后,她做了一顿还算丰盛的饭菜,找来舅舅,拜托舅舅带我去做裁缝学徒。
那道尖椒炒肉,咸鲜微辣,我真爱吃。
那是成年前,在家的最后一顿饭。
吃完,舅舅对母亲说:“刚做学徒的自己带米和铺盖,这就走吧。”
她从檐下的米缸舀出两瓢浊米,装进尼龙袋,又麻利卷好两床薄被,对着舅舅毫无留恋地说:“带走吧。”
我回过一次头,阳光下,姐姐新染的黄发真好看呐。
6
学徒时吃饭要把米交给厨娘,我宝贝地将家里最后的馈赠交上去。厨娘板着脸数落我不实诚,并让我捡了一下午的米虫。
那时擦干我的眼泪,陪着我的男孩,后来变成了我先生。
再回家,也是多年后,先生劝我回去的。也是那时,我看到了8个月的赛金。那时的赛金,也还不叫赛金,就叫二妞。
呵呵,二妞,二玲,算什么名字。
先生总是说,她们总归是家人。也是他的劝告,我才会常看到无数次赛金被比利打哭,或者姐姐一家子都在吃饭,赛金饿得直哭。见一次,心便疼一次。我希望我对着赛金的笑脸,能让这个不知世事的婴儿记忆里,也有些温暖。
当我再去姐姐家,没有见到赛金时,我几乎疯狂地质问姐姐:“二妞哪里去了?”姐姐的婆婆不顾我泪流满面,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女娃子,自然送人了。”
我已经不记得我瞪向姐姐的眼神有多用力了。那一眼后,我不再想见她。
一个凉薄无情的女人。
几次威胁之后,我终于从母亲那里得知了赛金的下落。心底的旧伤扯着我,叫我不得不常去看望赛金。不知道小姑娘是不是看穿了,知道我很爱很爱她,所以才在不想去美国时,打电话给我,而不是别人。
“所以,为什么要带赛金出国呢?赛金这么小。”我装作不知自己身份尴尬,淡然地问赛金的养母。
“谷小姐,我明白你的顾忌,希望你也不要介意,我和先生想给赛金一个没人知道她过去的地方生活,她只需要知道,她拥有父母的爱就够了。”
找一个没人知道过往的地方,于家夫妇,真是有心了。就在说话的时候,于太太还在温柔地注视着房间里嬉戏的父女,任由赛金把于先生当大马骑。
“可是赛金怎么想……”
我的电话铃让她无需再回答。是母亲说,姐姐病危,要见我最后一面。
7
尽管我怨怼过姐姐幼时对我的种种,更看不惯她对赛金的漠视。
我也曾以为我的心会毫无波澜。
但那一刻,我无比希望母亲是骗我的。
我体内和姐姐一样的血脉,一刻不歇地翻涌着,叫嚣着,哀号着,甚至希望我能替她。那种无声的力量牵扯着我不顾一切奔向她。
姐姐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着我。
“赛金有你……这样的姨姨……真好……”我在心里回应她:“有你这样的姐姐也好,不要走。”
“我也……好想她啊……我的宝贝……她……还好吗?”
她吃力说话时,口鼻上扣着的玻璃罩子上笼了一层白雾。我点点头,“赛金很好,马上去美国,就更好了。”
姐姐冰凉枯瘦的手,像渐渐硬了的水泥,但我说赛金很好时,她灰白如云多拉石的脸上,爬上了奇异的红晕,原本暗淡的眼睛里,又有了一丝光。
“好……”
在机器急促的鸣响中,她彻底安静了。
8
母亲第三次醒来后,先生给她灌下续命的葡萄糖,她不吃不喝,泪都流干了。
将姐姐手包里的诊断证明洒了一地,歇斯底里地对着父亲的遗照干嚎。
“你瞎了眼,咋不保佑你闺女呢?”
“她就和你得了一样的病,就是你遗传……都怪你啊……”
“从小身体就不好……都怪你……”
“怎么不要我的命呢……”
胃癌不一定会遗传,但母亲没人可以怪罪。她失去的,是她的骨肉。
我一张张捡起诊断书,从初期到晚期,从五年前到今年。
五年前,我有点愣住了。送走赛金的那年。
“妈妈如果死了,你谁也叫不到。”姐姐曾经这样吼过赛金。
她知道她要走,她知道,她走了,那个重男轻女的家里,没有赛金的位置。那一刻,我跪在她面前,好想把她从含笑的照片里捞出来,抱抱她。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之深远。彼时未做母亲的我不懂。
赛金啊赛金。
9
料理完姐姐后事,我把妈妈接到家和我一起住。
她仍然会将水果盆里最红的那个苹果,摆到姐姐照片前。也会在吃饭时,拿个空碗夹走最好的几块肉,嘴里喃喃道:“老大身体不好,要多吃。”
她的眼睛重新清亮,是在我的小腹隆起之后。她开始将她眼前最好的东西堆到我碗里。
“吃这个,和我家二玲一样做个壮宝宝。”
我毕生所求的温暖,在“壮宝宝”这三个字里得到了空前的满足。也打心底原谅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我也曾是她的宝宝,她抱过亲过爱过的宝宝,她怀里的宝宝。
宝宝时常踢我,我抚着肚皮,酸楚又满足,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胎儿与母亲用一根脐带相连时,就享受过了母亲的柔情。
在明白这个事实之后,给赛金父母打了最后一通电话。我再也不会打扰他们了。
至于赛金去不去美国,我也无需过问。
因为我知道,最好的爱,赛金已经得到了,永远不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