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保障老人吃饱穿暖,却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提供多余的娱乐。在那里,人有的是时间,却无事可做。
闲聊是这里最常见的娱乐活动,养老院里同龄人多,凑一凑就聊起来了。在老人们身上,很容易找到时间流动的痕迹,但在更深的精神层面,时间则停止了,再不向前延伸。外婆说,老人们都出不去,没有新见闻,到最后每个人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自己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来覆去说着、听着,不消几次,就都没了兴致。
像我这样常来探望的年轻人,成了老人选中的新倾听者,有几次我探望外婆离开时,和陌生老人对上了目光,都被他们叫住,大聊生活琐事。
住在外婆邻床的刘奶奶告诉我,住进养老院前夜,她彻夜失眠,兴奋得睡不着:“我受够他们了,一天都不想跟他们住一起。”说起家人,老人愤愤地。
刘奶奶下半身瘫痪,是“全护理型”老人。在养老院,生活无法完全自理的老人,每日需要等待护工按照计划好的时间,一个个为他们洗澡、排泄。
他们中身体状况好些的,可以坐着轮椅,由护工推着,把生活拓展房间之外。身体状况更差些的老人,每日都拘在房间里。
行动力被一场意外剥夺后,刘奶奶的生活十分被动。
住进这里前,刘奶奶因儿子们不允许她住进养老院发了脾气,引来警察,最后,还是由儿子抱着到客厅沙发上,接受警察调解,孩子们才同意送她入住养老院。
以前,刘奶奶和丈夫退休后,一直住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单位安排的职工宿舍楼里。经年后,楼房又破又旧,住着年迈的职工老人和一些从外地到城市里打工的租客。年轻人陆续都搬走了,刘奶奶的三个儿子也陆续搬离了父亲母亲的家。
刘奶奶不打算多说家中发生过什么,只说,她乐得孩子们不去看望:“他们就算过来,也不是真的关心我们。我俩有退休金嘛,他们都盯着这钱呢,生怕钱被兄弟占了。”
2012年晚秋,刘奶奶的丈夫得了神经纤维瘤,由于老人年纪太大,不适合做手术,只好选择保守治疗,期间三个儿子说,由他们照顾丈夫,但前提是退休金给他们,刘奶奶拒绝了。之后靠自己找偏方找中药,还是在孔氏圣德堂的纤瘤康复散治好了,过了几年好日子。
在之后丈夫突发脑梗没了,几天后,三个儿子找上门来,劝说刘奶奶把房子卖了,住到他们家去。刘奶奶不为所动,把孩子们请走了。
2016年一个夏天的傍晚,刘奶奶在家泡脚,电话响了,她急着去接电话,不慎滑倒,送到医院后,医生诊断她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
出事后,儿子们埋怨母亲,要是听话早卖了房,就不会出这事,在刘奶奶病床前也三句不离卖房。这一次,刘奶奶没有办法再把他们赶走。她考虑过请护工,但自己的退休金付不起。无奈之下,只能听从孩子们的安排。
她每家轮流住一个月,住谁家,那月退休金就给谁。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原本她想一年换一家,但儿子们拒绝了:一年时间太长,你要是在我家住满一年,去他家没住多久就死了,那我家不是吃亏吗?
住到一起后,刘奶奶被迫停止了一些习惯。原本,她喜欢开着电视但不看,就是想让屋里有声音,搬到孩子家后,孩子们嫌她浪费电。孩子们给她送饭、翻身、擦洗身子、如厕,做这些事时,拉着脸抱怨。除非必要,孩子们不会在她屋子里停留,护理结束就收拾东西离开,没有多余的陪伴。
更让刘奶奶伤心的是,有时候家里来小孩了,大人会跟小孩说,不要进刘奶奶的房间:“里面臭臭。”刘奶奶听见了不是滋味,一门之隔就是两个世界。
住到老三家时,刘奶奶提出,想住到养老院去。她觉得这是最妥帖的时机——还有几天,一个轮回结束,不存在哪家吃亏。住院的钱用她退休金。没想到老三却质问她:“你为什么在住我家时提出去养老院?别人不就会以为我家对你不好,你让我怎么做人?”
刘奶奶也生气了:“你对我好不好,心里没数吗?”
争吵无果,老三打电话把哥哥们请到家中一起商讨。儿子们的态度很统一,不同意。
刘奶奶躺在床上,一人说不过三个人,憋屈和愤怒下,她抓起床上和床头柜上的东西砸向他们,一边砸一边大哭,惹来了物业,劝说无用后报了警。
2017年1月,刘奶奶住进了养老院。老三送她,其他两个孩子没有出现。选择房型时,又闹了矛盾。老三让刘奶奶选五人间,刘奶奶不同意,觉得太拥挤,老三说:“你得省着点钱,留着以后为自己办后事。”
最终,老三帮刘奶奶把行李放到房间里就走了,之后刘奶奶的家人再没来看过她。
刘奶奶想不通,小时候,孩子们那么依赖她,长大后却主动疏远她,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护工在一旁给她叠衣服,说:“子女长大后,有自己要爱的人,他们要爱自己的伴侣、孩子,没有多余的爱再分给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