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三十多年前一个烟波浩渺的水乡,一些贫苦而滋润的日子,一段欢乐而忧伤的时光。
一
造化让微山湖太铺张。北起“江北小苏州”的济宁,竟能够向南绵延覆盖二百余里。水丰草茂,万物生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虽不知杨万里这一名句是不是在此写就,单是到了秋季,你也可以看到:芦花飘起处,夕照正红;水声桨影里,鱼浪翻滚。还会有采菱的女子,那两只柔柔的手,莲藕般来回穿梭。小船摇开的地方,惊起的不知有多少鸥鹭。大湖藏尽了物华天宝,但你却写不完它的人杰地灵。
那一片大水,你滋养了多少生灵?老家,离大湖有一大段路程,是湖水没有浸润的一片平原。但慈悲的湖水却分出一条枝杈,让一条大河引湖水从村东穿过。浩荡的河水携带了大湖的力量缓缓奔流,没有喧嚣,没有浪花。只是在起风的时候,有浪头从宽阔的对岸推过来,打在你脚下的岸边。
河水绕村半匝径直向东北流去,河湾的中间,是一处渡口,方圆几十里从此岸到对岸的必经之路。也许有河的时候,当河水浸润出这一片供人生息的土地以后,渡口就存在了。那棵老柳不知何人栽种,两人合抱粗细,密密匝匝的枝杈,冠盖如云。树旁是两间青砖小屋,一位老人虽已风蚀残年但身板硬朗,日日夜夜风里雨里不知送过多少人来来往往。记得那时是一条木船,河上横扯一道铁丝,人在船上,在铁丝上用力,船就会稳稳当当前行。对岸来人的时候,就会听到有人喊:“来船呦——”。摆渡老人就会从小屋出来,抬手远望,回一句:“来喽——”。那声音能在河岸上随风回荡很远。
平原地的河流大多平平稳稳,没有什么大的波浪,只是不舍昼夜向前静静流淌,只知道无言地哺育滋养两岸的土地和子民。靠着这条河的养育,两岸的乡亲似乎忘记了日子的穷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情享用这净土般的生活。水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有时又是不可让人捉摸的。直到那一年的那一天,一个特别的日子,一个让所有生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应该记住的日子。
二
那一年,是麦花飘香的时节,那一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河对岸忙活了一天的村民携了农具,一路说笑,踩着夕阳的余晖在河边等船回家。对岸村子的上空已有袅袅的炊烟升起,或许,有的人家已把香喷喷的饭菜端上了方桌。等船的人很多很着急也很拥挤,那条往来了无数次的木船正从对岸缓缓驶过来。
谁又能够想到,与往常一样的一次摆渡,却让五条鲜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一片河上的夕照里,这片静静的河水,永远隔断了他们回家的路。白马河,你真的是一条生命之河吗?那条老木船,你真的是一条生命之舟吗?
其实船当时已驶过大河的中间,在离对岸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由于人多拥挤,船的一侧出现了倾斜。要命的是,人群开始混乱,几个好事者,以为自己水性好,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因为对岸就在眼前,回家的路似乎一抬脚就可以踏上。但他们想错了,在他们用心制造混乱的时候,船的倾斜超过了河水能够承载的负荷。当满船的人意识到威胁,一切已无可挽回,在离对岸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船猛然翻了。
记得那时我正上小学,放学时随满街的人流往河岸跑。悲悯的气氛突然笼罩了整个天空,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每个人的心。
我跑到渡口时,河岸上挤满了人。两个落水者已被打捞上来,有人从村里牵来了几头老牛,把他们放在牛背上。老牛在前晃晃的走,人群在后静静地跟。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事情来的太突然。人们不相信,这条温润如君子的河流,曾滋养哺育了多少代人,在它的身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人们不相信这一切,只希望忠实于人的老牛能把自己的亲人摇醒,哪怕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但苦难就是苦难,不再是夕照里的田野牧歌。天黑时已打捞上来四个,还有一个年轻人,是在第二天中午才找到。人们只忙着顺水流的方向向下游找,但最后却发现他就藏在离河岸不到两米的地方,是河床上长长的水草把它缠住了。还有,这个年轻人本来可以躲过这一劫,他从船上下来后,见摆渡老人太累,就又跳上船帮着把船拉回对岸。谁又能够想到,船回来的时候,两米的距离就把人隔在了生与死的两岸。都说回头是岸,是真的吗?他的妈妈,一个年近七十的瞎婆婆,还曾问和他同船过河的邻居:“春孩子怎么还没回?”
那一刻,几条鲜活的生命永远地被大河留住了。当时正是“大锅饭”的年月,一切事情由队上处理。三天后,五口黑幽幽的棺材摆在了场院。最后,五位死者没有入祖坟,统一葬在了大河的岸边,他们的生命被终止的地方。不必再写下葬那天的惨烈。人们依然没有哭泣,只是随着棺材缓缓涌动。依然是一个春风和畅的日子,太阳当空照着,仿佛要看一看这块肥沃的田野和沧桑的土地,看看乡亲们怎样过惯了苦日子又罹此哀伤。一切都在静静地进行,哭泣还有用吗?眼泪还有用吗?人们只能撒下大把的纸钱,让哀思伴黄纸片片翻飞。那位瞎婆婆,她还有眼泪吗?相依为命的儿子去了,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白马河依然日夜呜咽奔涌,两岸的凄凄碧草依旧岁岁枯荣,摆渡老人夜起的时候会听到水里有鱼在翻浪,那棵老柳也许是在眺望是否远方有人在匆匆赶路,但那五条生命再怎么努力,都没能够跨过那短短十几米的归程。
三
灾难往往不可避免,但农家的日子依然要继续。满地的庄稼正在扬花灌浆,另一朵幸福的花儿正在人心中生长。也许,今年的收成会不错,那满满漾漾的河水,能让这一地的好庄稼粒粒饱满,颗颗归仓。
暮春,太阳的威力已经显现,灾难后的这一片土地也越来越燥热。尤让人心慌的是,从那时起,不仅滴雨未落,而且河里的水位也在急剧下降。水浅的地方已经不能行船,你能够看见缕缕水草和嬉戏的鱼群。再过些日子,大河竟然断流,再也无力向前流淌,只剩下一汪一汪的水晒在烈日下,在那里挣扎和喘息。人们又吵闹着,拥挤着,奔向河底。不再惧怕河水会把他们吞没,争先恐后去捡拾浅浅河水里的鱼虾。他们欢笑着,忙碌着,满载而归。似乎忘记了地里的庄稼正渴得要命,土地早已干裂如龟纹。
这一季直到麦收滴雨未落,长河被太阳蒸发掉最后一滴水后,已变成一马平川。不再有肥鱼茂草,不再有点点帆影,那古渡口的老木船也被人翻成了底朝天。大河带来的一切风景都变了样,一切湿润与流淌,一切因水而有的生物仿佛一夜间消失殆尽。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白马河的第一次。这么无奈的断流,这么绝情的干涸。这一季的收成自不必说,辛苦和忙碌的人们,望着空荡荡的粮仓,除了满面愁容,就是手足无措。在淳朴的乡亲心中,一季歉收下季补,只要在地里播下种子,就有希望收获丰收。但幸福的花儿并不是谢了一朵还有一朵,炎炎烈日把人们这仅有的希望晒成了泡影。一直到秋后天气转冷,才落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打在田间枯黄的草上,也打在老家那棵老树上。其实,这哪里是雨,分明是乡亲们欲告无门的泪水。梧桐更兼细雨,愁又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呢。这一季,又颗粒无收。
难捱的严冬终于过去,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春雨飘洒,柳丝飘荡。休眠了一年的大河又开始奔涌,原来属于水的东西又在蓬勃生长。两岸的庄稼在太阳的照耀与大河的滋养下,又让它的主人的脸上溢满了笑容。造化和大河终于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显示了它的力量:没有水的地方,一切生物将不会存在;缺少了流动和滋润,一切生长将走向干涸,甚而停止。
四
老家是一个记忆,那记忆因水而起。虽是一片平原,老家似乎更应该叫水乡。村子四周有大片的芦苇荡,中间是一条小河穿过,一些沟沟叉叉又把小河与苇荡相连。
下雨天,是孩子们最得意的日子。一根缝衣针,一段缝衣线,一截细竹竿,然后一个鱼竿便宣告完成。他们在河沿上一字排开,只见鱼钩被甩得上下翻飞,不时见一条条银色的鲢鱼上来,在空中划一个漂亮的弧线后,在草坡里腾跃翻滚,技术好的一会就可以甩上来十几条。有时候,鱼钩会被上面的树枝挂住,他们便会放下鱼竿,吱溜爬上树去。也会有两只鱼钩绞缠在一起,两人越拉越乱,性急的还会动起手来,谁也不让谁。
最有生机的还是环绕村子的片片苇荡。不要说春季尖尖的芦笋会突然一夜间冒出水面,不要说夏季里密密细细的芦苇怎样被风吹得层层叠叠,最好看的时候,还是要耐心等到秋季。
有雨的时候,苇荡是静谧的,甚而是肃穆的。秋雨绵绵落下,淋在黄黄的苇叶上。你看着的时候,会感觉有凉凉的雨滴进了心里。雨停的时候,芦苇深处会传来阵阵蛙鸣。
秋阳却是绚烂温暖的,夕照里的芦苇荡更是如烟如梦如画。王勃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但他描绘的风光里没有芦花的摇曳,也不会有苇丛里的棵棵星星草。
老家那时不像现在,到处是挺拔的白杨,而是一片片枝条长长的垂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但二月的春风剪不出那一串串柔柔软软的感觉。满心满眼的绿意,漫天满地的拂动,一幅水墨春柳,一片诗情画意。
柔软的柳丝儿拂人脸的时候,满村洋溢的是枣花的清香。枣花谢了枣儿红,这又是秋后的忙碌与写照。有枣树的人家,便会举根竹竿,在浓浓的枝条间轻轻敲打。那藏在绿叶里的颗颗红枣便会哗哗落下,红玛瑙般满地乱滚。枣树若是生在沟沿河畔,便会有一只船过来,让落下的红枣接满船仓。
还有,村西通往外界的是一条长长的林荫路,高高的槐树夹道而立。置身其中,真是一路逍遥游,满身槐花香。不要说槐花做出的饭菜是多么芬芳满口,就是在睡梦里也会让人闻到那一季香甜的感觉。
关于老家的记忆太多。那些人和事,那些美好与酸楚,老家的风景永远会让游子们回望。老家,已然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