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柯是来寺里烧香的。
他在菩萨前面很磕了些头,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下了山。
山下是本地唤作蛟江的一条大江,伐柯一路走下来,在一棵小橘子树旁解开一条绳索,用一根竹竿奋力地一荡,密密的橘荫中于是游出来一只狭长的乌篷船儿。伐柯蹬地一声跳上船,喊一声二猫,霎时,一只鸬鹚落在船头,敛着翅呆呆款款的看着他。
“狗东西,趁老子不在就偷懒,捉的鱼呢?”
十四岁的伐柯操着大人口吻,挥着船桨佯装打那只鸬鹚,实则只是拍向了水面,撩起一大片水花浇了起来。
听到水响,从邻近的一只船里传来了慈祥的问候声。
“伐柯给妈妈烧香回来啦?”
“是的,三嬢。”
伐柯一面答一面从船侧的鱼篓里捞了两条鱼,一条大的喂给鸬鹚,一条小的他拿着钻进了船内。
四年前,伐柯的妈妈在一场大洪水中丢了性命。尸体在水里泡了三天,捞上来时已经被鱼吃得七零八落。大家心疼其留下的孤儿伐柯,暗中归置了她,都说他妈妈是去远方治病了。
伐柯也就从那时候起,喜欢上山烧香,求他妈妈的病快点好起来。
小船里生起寡淡的炊烟,三嬢不用闻都知道,又是一锅缺油少盐的鱼汤,一碗稀稀拉拉的米饭。不用她吱声,女儿已经飞快的盛了饭,打上些咸菜,从一碗红烧肉里分出大半碗出来匆匆往船外端。
三嬢的女儿木桃,比伐柯还小一岁,生的清清亮亮的,眉眼上飞着蝴蝶一般。在这蛟江最是逗人喜欢。她端着一条盘饭菜出来,坐在船尾吸水烟的父亲刻意大声的咳了起来。
“爸你再咳几声,这蛟江都要被你震翻啦”。
“贼女子”,他爸把水烟狠狠在船舷磕了几磕。
木桃和伐柯一起吃晚饭,她把红烧肉一直往伐柯碗里送,自己欢实的喝着鱼汤。
“木桃,我妈早死了”。
伐柯吃着那肉,味同嚼蜡,却定定的看着对面的少女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
木桃的一颗心都跳到了腔子外,惊得筷子一闪一闪。
“胡说,你妈好着呢,治完病就回来的”。
“木桃,那天他们捞上来时,我已经醒了,我妈那身蓝色衣裳,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木桃捧着碗不说话,大滴大滴的眼泪洒进了鱼汤。
“山上的醒目大师今天说要介绍我去贾大先生的铺子上干活”。
贾大先生是肉铺的老板,掌管这里所有的猪肉生意。木桃闻言有些奇怪,不明白吃斋念佛德高望重的醒目大师为什么要穿这样一条线。
“醒目大师说每次听我为妈妈祷告,很感念我的孝心,又说我身体太差了,要多吃荤油”。伐柯明白木桃的疑惑,主动解释起来。
“那你现在不就有肉吃了嘛”,木桃给他塞肉,末了又沮丧起来,嘟着嘴把碗放下。
“哎,也是,我们家也不常吃肉的”。
伐柯悄咪咪把红烧肉拨到了木桃的碗里,道。
“你明天陪我一起去呗”。
贾大先生在东西南北四条街各有四个大铺子,他手下的人有专门饲养买卖生猪的,杀猪的,卸肉的,收拾猪下水的,还有硝猪皮的,卤猪肉的,钉猪毛刷子的,不一而足。
蛟江水阔,依水而生的人居多,一条船就是一个家,许多人营营一生,不过是希望有一个地基深沉的房子。比如木桃他爹花了半生的积蓄买了处宅基,目下盖不起房子,只用些木棍篾条搭了个简陋棚子,木桃爹就已经整日欢欣了。
贾大先生就不一样,他住在当阳街,这里一年四季阳光明媚,背后是莲花寺绵绵长远的祖山,开门可见蛟江徐徐平静的卧龙凼,是大家大户的恢宏气象。 贾家的门很大,门槛也高,嵌铜的大门上镌着一副对联,上联写着“闭鞘养天性”,下联写着“开锋施众生”。贾大先生以劁猪贩肉起家,醒目大师一语双关,颇见贾家仁慈的内里。
醒目大师拎上伐柯去拜见贾大先生,后者拎了一条通红的腌鱼,死活要拽上木桃。
“去就去”,木桃跃跃欲试,眼睛里的蝴蝶快要飞出来。木桃爹讪讪看着醒目大师,不知该作何对策。
“阿弥陀佛,那就一起吧”。木桃牵着伐柯欢欢喜喜出门。
贾大先生迎接醒目大师一行时也是欢欢喜喜的,只是看见木桃牵着伐柯,贾大先生眼里闪烁了一抹锋芒,迅速地被睫毛掩盖过去。
伐柯在醒目大师的劝说下做了贾大先生的徒弟。隔天他回到船上,向木桃说起贾大先生要教他劁猪屠猪剔肉,把一整套发家的活计倾囊相授。
“真好,你以后也是大户人家的了”。木桃家今日没有吃肉,两人喝着粥,夹着几碟小菜,拌苦瓜,拌莴苣,酱芥蓝。伐柯觉得今日的菜真是苦极了。
伐柯这次回来大变了样,虽然还是高高瘦瘦的,像一根船篙,脸也还是白白的透着饥寒。但是因为一身簇新衣服的加持,衬托得筋骨清癯,下巴颏是硬挺的,鼻子是翘挺的,眉目是宽挺的,英气勃发。
伐柯在船里收拾,木桃踅到舱口,问,“你这次走了不回了吧”。
“我要回来呀,这里才是我的家”。
木桃被苦瓜芥蓝莴苣填满的内心,氤氲着唯其自知的一丝回甜。
莲花寺的大佛粉刷一新。前来烧香的人更多了,寺里的小和尚们一个个眉开眼笑,可是醒目大师的神色反而因为旺盛的香火凝重起来。
一开始传出话来的是桥上卖茶的胡婆,她逢人就说醒目大师为了佛像上的二两金粉,牵头把懵懵懂懂的伐柯弄到贾家抵灾去了。
“那娃子属虎的,下巴颏上还有三颗虎须,虎啸山林,可以挡猪神的报复”,胡婆一贯胡说,头头是道,大家都传贾大先生收这个八字特别的徒弟,是借他挡一生的杀伐罪孽。
不过木桃听到一个更隐秘的传闻——贾大先生看上了伐柯的人才孝心,想把他的女儿,那个订婚三次死了三个男人的贾斯羽配给伐柯。
木桃还听说,贾大先生要让弟子入赘贾家,挑起这一门的富贵,也挑起这一门的庙祧。媒人就是醒目大师。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耳朵,木桃就用洗衣棒狠劲的砸那把猪毛刷子。
木桃从此不吃猪肉。
伐柯在贾家管的事越来越多,越来越细。铺子上的生意都是他在经手,贾大先生只总理账目。
木桃再见伐柯时,他瓷实了许多,肌理匀称,目光皎洁,声音里有着脆脆的力量。
贾斯羽跟着伐柯一起来的,伐柯叫她阿姐,木桃瞥见屠夫的女儿也是肉肉的,五官倒是端正,一身的金玉,富态逼人。
这天是伐柯他妈的祭日,往常的这天伐柯要带上自己精心准备的果品去给妈妈烧香。今天他说他知道真相了,就不去烧香了,要去妈妈陨难的地方拜拜。
贾斯羽锦衣玉食,从未上过船下过水,甚是惶恐,站在岸边巴巴的望着伐柯。
“阿姐,你不用上船的,我们去就行了”。伐柯偷偷朝木桃眨眼,木桃明白,他有话说,木桃心里忐忑极了。
船载着两人顺江而去,江水静静的,人也静静的。只有那只鸬鹚没事找事一般一头扎进水里,末了湿漉漉一无所有立在船头。
“听说,你要和贾家千斤结婚?”
木桃拍打着船舷,语气揶揄,眼神渺渺。
“好像是的。”
“听说你是要入赘?”
“好像是的。”
“听说你以后就是贾大先生的儿子了?”
“好像是的。”
“听说是醒目大师做的媒?”
“听说你也很愿意?”
“听说你在贾家可受欢迎了?”
……
木桃一连串的听说,手里的船桨不知何事已经掉落在江水,一路单单的飘着,木桃窥见,心里觉得它老像自己了。
伐柯却是憋红了脸,一脸欲言又止,又急又羞。
此时的水波粼粼,江上盛满了红色的光,伐柯清俊的脸庞也是红红的,细细的绒毛在一片红晕中显得那么令人可亲。有羞赧,也有温柔。江水已经转了几个弯了,岸上的人早就看不见。木桃倏地站起来,走到伐柯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伐柯!”
“嗯。”
“你不许和贾千斤结婚。”
“好!”
“你不许入赘,跟着贾大先生姓。”
“你不许再吃猪肉了。”
“好!”
“猪肉腥腻得慌,我本来就不想吃的,你塞给我我才吃”,他补充了一句。
木桃的脸上飞起一点得意,她不经意瞄了瞄岸边方向,语气里有些敌意。
“那个劳什子莲花寺,也不许再去了。”
“好!”
“你就娶我吧,我给你当媳妇!”木桃稍不停顿,脱口而出。
“好!”
江面上一时阒静得没有一丝丝动静,木桃的喉头里压了一枚慌慌张张的糖,甜丝丝的。
伐柯抬眼一直望着她,只见得今天的木桃穿了一身蓝色的细碎衣裳,嘴角噙着一汪春酒,脸是红红的,俏生生的,眼睛比蛟江里出的最好的珍珠还要圆、还要亮,正扑闪着火焰一样灼热的光芒,头发别着一枚木的簪子,有几缕发丝随意地垂了下来,沁着细细密密的汗。有一刹,伐柯竟然有想喊她一声妈妈的冲动。
“木桃”
好一声温柔的呼唤,这一声唤把江面都打破了,少女游散在蛟江的娇羞七七八八回了身体。
“咋了?”
“给你家入赘也不要紧的,跟你们家姓也挺好!”
那鸬鹚忽然冲天而起,似乎发出了一声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