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李树下

“杜李树,开白花,从小住在外婆家。外婆喜欢咱,妗妗嫌弃咱。妗妗,妗妗你别嫌,麦萍花开咱就走,今年又是好收成......”

烈士坟的杜李树开花了。白花花地,散着药香。我记事起,就知道这儿有两棵杜李树,也会学着大孩子那样唱着这首童谣。

烈士坟在村南,从此那片耕地就叫了“烈士坟”,我也就习惯这样叫它,但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叫。再大些,我成了放羊娃。把羊赶到这四方的坟地里,这里有八座坟。是九位解放军烈士的。在敦厚的碑上,青黑的碑面上刻着竖写的大字“永垂不朽”侧边是刻写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某部王参谋带领侦察班抵近侦察,不幸与敌遭遇,英勇战斗,后全员光荣战死等字样。还刻有年龄,王参谋年龄大些,十九岁,其他战士都是十六七岁。读是读了,心里也没有多少感觉,总感觉离自己很远似的。

羊儿慢慢挪着步子,灵活的脖子在高高低低的草里伸着,像个大号的弹簧翕动着,引领着尖的嘴巴在嫩叶中揪噬着。小羊羔少不更事,此行像是野外的探险。——在草里追逐着蝴蝶,又神经似的惊跳开去,也会学着妈妈的样子吃草,但它只吃那粉红的小花儿。。。。。。这里很静,除了燕雀在杜李树上啁啾不已,蹦蹦跳跳,掸落一些的花粉,随着风儿散在空气里,药香味更浓了。

我爬上不到两米的树杈,——新生的叶儿在阳光下油油地闪亮着,也随清风轻轻摇曳。想起老人口述的这场战争,那时的自己只是新奇,却没有丝毫的害怕......

当时是六月,关中道的麦子熟了,太阳晒着麦穗,麦叫(干)了,其实是蚂蚱伏在麦穗上嘶鸣的声音。布谷鸟在地头的树上依然忧心地叫着。老人说,它让“算黄算割!”但是,我们村子处在肖河河道里,大禹治水后水改了道儿,但这儿还留有亿万年流过的痕迹。这儿地势低,井水浅。塬上人笑话我们这儿的水有些苦味;沟道人笑塬上人井水深,早上起床为省水,相互唾在脸上洗脸。这时方圆的麦子都收了,我们沟道里麦子晚熟,还安稳地长在地里。

吃罢早饭后,村子里来了一支小队伍。吓得人们都躲起来了。但他们穿着黄军装,并不骚扰百姓,说话也和气,宣传是人民的队伍。那个为首的还和胆大的村人在街上攀谈,村人才知道他姓王,是个参谋。不知为何,多年后村人都叫他参谋长。一字之差,职务悬殊。——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村人这样称呼只是表达对他的敬意。有个解放军骑马沿村东大路扬尘而去。老辈人说,那一仗就只活了那一个人。确切说,当时走的留的都不知道他们将面对一场战争。末了,他们就向西边走了。刚到距我村两里的北田村,他们埋锅做饭,饭刚熟,还来不及吃,就发现蝗虫般的马队伍沿西兰路下来了。

这是纵横在西北的马步芳,马鸿奎的匪兵。按蒋介石,胡宗南电令,反攻西安。事实上。这些匪兵连咸阳都没有攻过去。我曾问过老人,为何必须攻克咸阳,西安才是他们的目标。老人们说,咸阳南临渭河,那时渭河宽,渡船要行进约半个小时才能渡过。这些马背上的“英雄”谋伺的是那不足两米的桥。

悲摧的是,咸阳塬上的麦子收罢,战国时修的郑国渠水立马浸润了干涸的土地,以便于有墒后早日播下玉米。那年的玉米收成如何不得而知,但水浸润过的泥地让匪兵的马腿深陷其中,成为一个营的解放军的靶子。他们虽然不要命地冲,但却很快从马背上抖落一地。最终他们几个军,数万人却跃不过一个营的防卫而惶然退去。

我村的这场战斗居然成了咸阳保卫战的警报。使得咸阳守军快速构筑堡垒,急速调动门板,床板。做为阻挡骑兵冲锋的防线。所以故乡刘泉坊一战就具有很关键的意义。

地处平原地带,马家军以驱逐牛羊的架势追逐这支小队伍。他们急速回撤,可是无险可守,就这样退到我村南的芦苇壕里。他们本来可以听从村人的建议下地道的,但他们怕影响百姓,没有这样做。阳光很好,地里的麦子熟了,马家军挥着亮闪闪的军刀,疾风一样,那十来条枪一起响,被打倒的匪兵,被打伤的马,搅乱了平静的麦海。他们头顶上的芦苇稍被子弹“啸啸”地射落。那个场景被本家四伯和九伯隔着我家厚重的土墙缝所见。后来枪声寂静下来。死了几十个匪兵。但解放军也只剩了九个半死不活的人。人们按照痕迹判断,两个战士应该被野狗拖走吃掉了。这九个人还没死,刀砍在头上,脖子上,涔涔地渗着血。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朝村边的庙里爬去。村人赶紧把他们抬到庙里挨个儿摆在地上。人们照顾他们,问喝水不,他们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头低吼着“和!”

那时又没药,所做的只能帮他们擦净血迹,喂稀粥,喂水,擦擦汗。——太阳还那么好,庙门口的土地是白色的,被微风抚起的细尘悄悄地扬起后静泊在他们那被日光照耀的脚面上,一阵阵的。这双脚跑遍大半个中国,最后的时光竟留滞在这儿!有的面朝上,有的面朝下,朝上朝下取决于体前体后哪儿的刀伤重。皮肉朝外翻起,仿佛没有了皮的束缚,它们竟绽裂开来。体态安然的佛像巍巍于其上,眼神悲悯地注视脚下的芸芸众生,冷漠地注视着生命最后的呻吟与挣扎。经过一夜,第二天人们去看,发现他们都已经死了,伤口处都有了蛆。

村民们捐出席子把他们埋了。过了不久,政府弄了些棺木,把他们刨出来重埋。结果棺材只有几具,后来有两个一个棺材的,还有用土布包起来埋了的。九十年代,因要建烈士陵园,他们又被挖,作了最终的迁徙。

后来,邻村一个教书先生为这个事写了经过,上了咸阳县志,因他是一知半解,道听途说,因见八个坟头,就写成了八烈士。由此,历来顺延下来,还真成了八烈士。每次清明,领导在会上为十里八乡的学生作爱国宣传,讲战斗经过。村里人都在台下从心里嘲笑他们,我九伯当面对书记说:“你知道个锤子!”

匪兵退走后,解放军开来了。马匪有一匹伤马,被打断了腿。终日在庄后哀鸣,农民没人敢管。一个解放军端起枪对着它就是一梭子。马应声而倒。杀马,架起大锅,邀村民一起吃马肉。

这场小战役还有一个花絮。一个村妇父母双亡,她还有个弟弟,随她一起来到我们村。后来就跑出去了,村里人都传说当共产党了。他胆子真大!——当时在兰州,发现敌兵动向。他干掉了一个骑兵,穿着匪兵的衣裳,骑着马,随匪兵一道下来。到故乡附近。他先跑了,给村人报警。地里恰遇见他姐夫,叫他赶紧让村人下地道。他就跑到咸阳报告消息了。后来,他竟成了将军。他姐姐在世的时候,还常回来。让警卫班在村外等着。他换好离家时的土布褂子,布鞋,一路走进村,逐个问人。遇到相熟的,诨骂几句。后来他就不回来了,但村里人惦记着,会给孩子说村里出过大人物,末了大家都感叹他是个好人。

所有的事都风一样过去,只有杜李树还在轻轻摇曳着。在这清明的时光里,孩子们唱着这首童谣,期盼着麦萍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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