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的兩端

淑芬看著自己的手臂,原先白皙的皮肉開始變得像乾裂的土地,跟隨引力的慣性開始垂落,和她的乳房一樣。她以前最常流連于這家酒吧,說不巧還能碰上些風流男子。但如今,再沒有男人同她搭訕。她也見怪不怪,一個人在此飲酒,也不等待誰。


究竟什麽時候意識到老這個字?她開始回憶,仿佛是她第一次發覺,渾身的骨骼開始偶爾發出碰撞的咯噔的聲響,她的臉龐也不再精緻小巧,時間像吸盤一般附在身上,令她的肌肉無不垂落,甚至像吹氣球一般使其膨脹,俗稱為中年人的肥腴。這時的她做著穩定的工作,但心裏的一團火開始逐漸黯淡,如果再讓她想到去做一個人的遠行,去做些瘋狂的事情,渾身會開始湧現無力感。也該要接受了。她這麽想到。她玩弄著脖子上的吊墜,這是她從古玩店淘來的,是一個光滑的小圓球,不知是哪個愚蠢的設計師設計的,不僅沒有美觀意義,更把球的外觀修成黑白兩色,活像一個不明所以的八卦。但是她卻莫名喜歡,於是便買了下來帶在身上。


就要這麽死去了吧。淑芬這樣想到。像是落葉緩慢地墜落到地上。


她坐在貼近酒吧邊緣的吧檯,一個人默默飲著龍舌蘭,儘管她知道這會造成很大的危險,但衰老莫名給予了她安全感。此時吧檯左側出現了一位女子,身著熒光綠色的風衣,下穿淺藍色牛仔褲,踩著白色綁帶的漁夫鞋,戴著一副大黑墨鏡。儘管這位女子看起來是正值風華的衣著打扮,但是墨鏡下隱約瞧見略有下垂的臉頰,加上平扁的略有塌陷的胸部,不由得讓淑芬判斷是位不服老的女子。那位女子點了一杯血腥瑪麗,不由得更加深了淑芬的肯定。由於離得近,淑芬便開始留意起這位女子來。她小口抿著血腥瑪麗,喉頭輕微蠕動,她沒有看其他地方,仿佛在思索什麽。淑芬留神注意著她,忘卻了自己身處何地,看那女人的嘴唇,嬌艷豐滿,她的身體一定十分柔軟,仿佛擁有別樣的魅力。但她仿佛突然留意到淑芬的視綫,不由得看向她。淑芬有些慌亂地回避,但那位女子卻突然徑直向她走來。她走到淑芬面前,褪下墨鏡,親切地叫道:“淑芬,是你吧?”淑芬有些驚訝,看著她的臉,記憶的匣子裏突然開始震動,塵封已久的回憶就要掙脫而出。“小嬈。”淑芬沒想到,竟會在此碰到她。


蘇夢嬈。一位讓淑芬無法忘卻,深刻烙印在記憶中的女子。她們是一個中學的同學,也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淑芬開始恍惚起來,周邊的世界開始變得陌生了起來,她仿佛墜到三十年前的時光漩渦裏無法自拔。直到小嬈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又對她的耳邊吹了口氣。她猛然驚醒,身體猝然變得僵直,卻莫名浮現出一股燥熱。“怎麽啦?不想我嗎?我可是一下子就把你認出來了。”小嬈的眼睛煥然發出光芒,那是熾烈的,激情的,有生命的光,小嬈就這麽對著淑芬笑著,仿佛全身都流動起來。淑芬終於清醒,勉强擠出了微笑:“當然想。”小嬈像捉住獵物一樣拉住淑芬的手,開始欣喜地説道:“沒想到,這麽多年了,我還記得你。”“謝謝。”“哎,你我二人怎麽需要這麽客氣。”她撇了一眼淑芬喝的酒,迅速又揚起笑容,“在這喝悶酒多沒意思呀,不如去我傢吧。我們敘敘舊。”


淑芬沒有理由拒絕她。三十年了,她應該沒有那些想法了吧。她的腦海閃過那個畫面。澄澈的天空,雲海漂泊,她撫上淑芬的肩,悄然説了句:如果你要在此輕生,我一定陪你。


淑芬的身體開始僵冷起來,但看著小嬈殷殷笑意,她不免想到:或許三十年后,一切會不一樣。



淑芬隨著小嬈到了她傢。一路上小嬈開始詢問這些年淑芬做了些什麽,有了什麽工作,像老同學會面一般自然貼切,她沉重的心不由得放了下來。自己又在糾結什麽呢?她不免自嘲了一番。到了小嬈傢,淑芬一眼看見了她挂在客廳上方的相框,那是她中學時期的畢業晚會跳芭蕾的情景,相片赫然捕捉了她自信的笑意,那或許是她認爲最有意義的時刻。關的緊密的窗外有個藍紅色交替的小風車,説來也奇怪,當淑芬第一眼見到時,旋轉的風車便是紅色的形象,然而她稍加分心又去看時,卻又變成了藍色。小嬈注意到淑芬看向相框的視綫,不免笑著説:也好久沒跳了呢。説來也巧,你還去現場看過。是啊。淑芬也想起來了,那時的她在臺下,看著小嬈筆直的雙腿和背脊,輕巧的舞姿。那時的她永遠是學校的焦點,她青春靚麗的身材也令淑芬炫目,更別提當時青春期的男生了。“那時的你真好看。”“現在就不了嗎?”她俏皮地説著。“當然也好看。”淑芬看了看自己,沒有學習過這些的她,身體逐漸成爲了歲月的代言人。


她們在沙發上坐畢,小嬈又一次握住淑芬的雙手。這麽多年,你怎麽沒有聯係我呢?淑芬這才想起,自己由於莫名的驚懼,畢業後便再也沒有主動找過她,即使她主動聯係自己,也多是敷衍推脫了事。小嬈看出她的糾結,輕輕捏了下淑芬的手,“沒關係,至少我們現在見面了。”淑芬感受到小嬈手上的溫度,她的手永遠是溫熱的,滾燙的,一如她的個性。“有點熱呀。”小嬈脫下了風衣,露出白色的單薄内衣。淑芬開始不知所措,空氣仿佛突然悶熱起來。“你不熱嗎?怎麽穿的這麽嚴實。”小嬈打趣著她,甚至有意用手幫她脫下外衣。“不用了不用了。”淑芬連忙阻止。命運的滾輪向前浩浩蕩蕩地滾動著,如同滾輪的一個周期,她們終究會相遇。


淑芬想起了那一天。她和小嬈仍舊親近,每天放學都要陪伴彼此,直到那天,小嬈要求去一處大廈的天臺玩玩。那是一棟尚未完工的大廈,只是工程接近尾聲,雖然無人卻也沒有封鎖。“不好吧。”淑芬擔心出現意外。“這有什麽?我上次還去過呢。那裏可以瞧見城市的全貌噢。”淑芬也只好應允。兩人牽著手到了天臺。天色十分怡然,寥廊澄澈,只有些雲幕薄薄的鋪在上面,不時有清風拂過二人的耳畔。淑芬看著她筆直的馬尾辮,又看了看前方。遠處高樓林立,各色的建築安靜地立在原地,像是聽後發令的士兵。她們二人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正當淑芬的身軀放鬆在靜怡的場景中時,小嬈突然喃喃自語道:“這裏好高啊。”


“是啊。”淑芬覺得有些好笑。“這裏當然高啦。怎麽啦,害怕掉下去嗎?”


“害怕倒不至於。”小嬈回過神,笑吟吟地說,“從這裏跳下去,就什麽煩惱也沒有了噢。”


淑芬有些無法理解,看著小嬈,“怎麽突然這麽想啊?”


“沒什麽。我也不是想不開啊什麽的,只是覺得乘風下墜,一切牽挂都被抛在腦後,仿佛靈魂也要自由,那種感覺很美妙吧。”


“只是你會死啊。而且,死的話,應該會很痛吧。”


“人都會死的吧。”小嬈突然一隻手攀上她的肩膀。“等我們老了也是會死的,如果能死的快樂一點不是更好嗎?”


“我們還年輕呢。幹嘛說什麽老不老的。”淑芬覺得小嬈陷入了奇怪的狀態,開始覺得氣氛詭譎了起來,不由得打趣道。


“要是以後老了,突然回憶起今天的場景,才要後悔說:啊!當時怎麽就沒有跳下去呢?這樣就太遺憾了。”


“好了,不要再説奇怪的話題了吧。”淑芬覺得不太舒服,想要終止這個話題。她感覺到校服透過來的小嬈手的溫度,讓她的半邊身體也熱了起來。她覺得身體陷入了奇怪的狀態,仿佛眼前的小嬈開始流動起來。


“如果現在不跳下去,以後可能將會永遠的,無時無刻的,都在墜入深淵。”


淑芬的雙腿開始戰慄,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冒出奇特的生機。


“嘿,”小嬈輕輕靠到淑芬的耳邊,像是要咬下去,或是銜住她的耳垂,但最後作罷一樣,輕輕地對淑芬耳邊吹了一口氣。“如果你要在此輕生,我一定陪你。”


小嬈的手搭在淑芬肩上。淑芬懵然之間覺得,她似乎要將自己推落天臺。她一把推開了她。


小嬈有些茫然,淑芬也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兩人對視許久,情不自禁地親吻在了一起。淑芬覺得身體湧現出一團灼燒的火,她的眼瞳也開始迷離起來。占有她。淑芬心裏這樣想到。她的内心突然掀起巨浪,一切理解開始崩壞,一切認知開始瓦解。她的腦裏只剩下兩個字:占有。



小嬈看著淑芬的神態,眼神裏那熾熱的光突然熄了下去。她逐漸靠近淑芬的臉,端詳她衰老,尚未衰老和還餘有年輕的部分,輕輕地,像是在耳邊吹氣一樣,像是擔憂驚擾了熟睡的人一樣地說:“嘿,你還不肯承認嗎?”


淑芬知道她在問什麽。可她依舊保持沉默,像是一尊石像。“你對男人沒有興趣吧。”小嬈像陳述事實一樣的説著。“你去酒吧是想要找些男人,和他們瘋狂的做愛,為的就是證明自己不愛女人,不愛一個女人。”小嬈的語氣抽去生氣,抽去起伏,仿佛冷酷的審判官,此刻對淑芬下出最嚴厲的指控。淑芬猛地抬頭,“你跟蹤我?”


小嬈嗤笑著。“爲什麽你不願意承認呢?你也和我一樣,從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想你我都知道是哪一天。”


“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


“那爲什麽要回避我呢?”


“我對你沒有興趣。”


“......真的麽?可是在酒吧,你的眼神出賣了你。你有欲望,熾熱的,瘋狂的,不顧一切的欲望。”


“那又和你有什麽關係。”


“......我不知道。”小嬈的肩膀突然萎靡了下去,仿佛整個人的底氣也被抽去。


“話説起來,瘋狂的應當是你吧。”


“......是。”


“像一隻飛蛾一樣。”


“像一隻飛蛾一樣。”


“你又在尋找什麽?你又想證明什麽?”


“證明你愛女人,愛一個女人。”


“不,證明我愛你。”


“是,證明你愛我。”


“像一隻可憐的流浪狗。”


“像一隻可憐的流浪狗。”


“這麽多年了,”淑芬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向小嬈,像是看著跪拜的臣子,脖間的小球隨著光綫映出模糊不清的黑白兩色。小嬈永遠挺直的腰背突然彎了下去。


“這麽多年了......”


“我和他們做愛,純粹只是享受。享受被撫摸的感覺,享受肉體被填滿的感覺。”


“不愛?”


“不愛。”淑芬斬釘截鐵。“不愛,沒愛,不想愛。”


“不愛。”


“肉體是精神愉悅的聖殿。”


“這就是你追求的?”


“是。”淑芬靠近小嬈,“那天起我就明白了。這我仍要感謝你。比如現在。跪下來。”


小嬈聽話地跪下,像供奉臣子。


“我挺滿意你的態度。”


“嗯。”


“我不需要你的承認。”淑芬説道。


“不需要。”小嬈應道。


“愛撫我。”

小嬈聞言開始愛撫淑芬。她咬住淑芬的耳垂,撫摸她有些衰老的肉體。


“不嫌棄嗎?”


“不嫌棄。”


淑芬嗤笑著。“我自己也嫌棄。”


兩人滾燙的身軀擁在一起,淑芬感覺到小嬈的肌膚依然緊致,她的乳房依然挺立,尤其相比較她而言。淑芬心裏升起憤恨,拼命地親撫她,碰觸她的私密部位,像只獵豹咬住獵物的脖頸。小嬈陷入忘我的狀態,臉上潮紅。


“不嫌棄嗎?這衰老的肉體。”


“不嫌棄。”


“還想和我一起死?”


“還想和你一起死。”


“可笑嗎?”


“可笑。”


“你説的對。”


“什麽?”


“當初的你或許就該跳下去。因爲你瞭解我。”


“是的。因爲我瞭解你。”小嬈閉上了眼。



小嬈和淑芬一同高潮。紅藍色的風車隨風搖動著,命運的滾輪閃映著兩種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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