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达木笔记—老白

       

        老白是项目上的大厨,五十来岁,陕西绥德人。人们常说“米脂的婆媳绥德的汉”,但明显老白长相是个意外,一米六几的个头,黢黑的皮肤,胡子拉碴,满脸褶子再加上两只各怀心思的斗鸡眼。常年披着条褪了色的厨师标配蓝长衫,脚上穿着一双不知蒙了几层灰的烂皮鞋,的确良的长裤拉链口一直就没拉起来过,向大家热情地敞开。一口浓重的陕北方言,时刻问候着“你在干俅呢?”

 

      一四年的七月初,两台皮卡载着我们六个刚毕业的学生娃娃从格尔木一路向西,走察尔汗盐湖,经冷湖油田,再穿戈壁滩到达俄博梁无人区。项目是具体承担柴达木盆地铜多金属矿产远景调查。项目主管、技术负责、技术员、采样民工再加司机和大厨等总共二十几个人分住在六顶帐篷里。这样一个野外“部落”里,有来自青海、四川、甘肃、陕西的,有汉族人、藏族人、回族人,全是男人。车子到项目地时已近傍晚,按了几声喇叭,帐篷里的糙汉子们纷纷探出了头,个个裸着上身,穿着个裤衩子鱼贯而出,帮着卸下车上物资的时候更多地是打量我们这几个稚气未脱的内地学生娃,这样的场景着实把我们吓一跳,犹如几个鸡崽扔进了狼群里。我局促地向他们打着招呼,报以友好示意,但很明显这群人对后来者冷淡的回应让人尴尬,暂且理解为这里不时兴假客套吧!

      卸完了车,我们被项目主管东哥带到了“厨房”帐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白,他给我们每个新来的发了个海碗,我们戏谑地称为“钵头”。老白边发碗边嚷着他那陕北方言,我反正一句没听懂…那顿晚餐估计是项目上考虑到我们几个是南方人,所以煮的是米饭,两荤一素装在三个大铝盆里面。我们拿着“钵头”去打饭,装了两饭瓢都没见份量,怕饿着,又索性添了三瓢,加上几瓢菜就已经垒起了一座“山”。然后就个个端着“山”出了帐篷,躲进了各自的帐篷里扒拉去了。老白站在一旁诧异地看着我们几个……不知是坐了一天车,还是水土不服的原因,那一钵头的饭菜只扒拉了几口就吃不下了,索性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剩饭剩菜倒在帐篷后面,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天,每天打得饭菜都有剩,自然都倒在老地方…直到第四天一大早,还没起床,就听到了有人在帐篷外面骂骂咧咧,听口音就知道是老白,这时候东哥和大家一样披着衣服走出帐篷,问老白咋了?老白叽哩哇啦一阵之后,大家朝我们六个新来的学生投来了明显是厌恶的眼神…原来是老白早起跑到帐篷后面拉屎的时候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剩饭剩菜。结果毋庸置疑,肯定是我们六个新来的学生所为。此时我是“主犯”,自然心虚的厉害,耷拉着头,让他们数落吧。后来,东哥把我们六个带到他的帐篷,才说了缘由,为什么老白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我们的项目驻地是柴达木戈壁滩腹地,距离最近的冷湖镇都有将近八十多公里的路程,项目上二十几号人的口粮、后勤物资都靠外运,特别是用水都得靠专门的运水车拉着个储水罐从冷湖镇拖回来。我们这样浪费粮食的行为在这里是极不允许的,之前在学校食堂,我们用餐盘打饭菜,没吃完的饭菜习惯性的就倒进了潲水桶里,学校虽然都在倡导节约粮食,但也没个强制监督,所以自然而然把在内地的浪费粮食的习惯带到了这里。

        就这样,我们六个人的工作业务能力暂且不说,但浪费粮食和用水的形象使我们成为了异类,老白对我们的表现更甚,每次到饭点,老白都格外关注我们几个的打的饭量,时不时飙出一句“吃俅不完就别打多”。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我那另外五个同学离开去其它项目(因项目需要,原来的六个人,只留下我继续留在俄博梁,其余五个同学分去西藏安多另外一个项目)。

      他们离开后的那个把月确实是一种煎熬,没有融入这个团体,除了对项目主管东哥以外,总感觉这里到处充斥了不友善,傍晚出完野外回来,更多地是一个人躲在项目驻地旁边一块风化石下面蹭着时有时断的2G信号和外界取得联系。在无人区这样的孤单和落寞或许难得有人尝试。和老白的关系改善恰恰也是在这时候,我每次吃过晚饭,躲在风化石下面和外界联系的时候,也能看到老白一个人拿着台老人机跑到风化石下面来蹭信号给家人打电话,然后抽闷烟。有时候他先到,有时候我先到。刚开始两个人仅限于眼神交流,并没有多余的沟通,打完电话之后就各自回帐篷了。后来,有次我俩都没有蹭到信号,两个人并排坐着,他抽着闷烟,我则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燃红了半边天的落日。沉默了半刻,老白开了口,说:“小王,你平常话咋不多,是个老实俅?”我说:“其实还好吧,只是刚毕业,项目上的人和学校的同学不一样,聊不上话题”。老白说:“那这样下去,你要熬煎到啥时候嘛,你们这些白面娃娃,娇气的很,和我们这些大老粗不来往的嘛。”我说:"哪有,我只是离了学校还没适应这种工作环境吧"。老白又说:“这个地方累俅的很,也只有搞地质的会来,你学这个的嘛,得习惯才行”!我心想也是,高考失利,仅凭着一腔为祖国地质事业奋斗终身的热血,在长沙混了个大学毕业。班上五十六个同学,三分之二以上是所谓的“地二代”“地三代”,他们选择这个专业大都是家里在他们毕业以后就已经给他们安置好了去处。一四年,恰恰是地质行业最不景气的一年,我们最后这六个是属于班上那三分之一,没有更好的去处又没脸回家啃老,才大老远跑到青海来的。至于到这个行业能坚持多久谁都没有底。心想到这儿,我又才问老白,这个年纪了咋还跟着地质队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大厨来了。他深深地嘬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着烟雾,才说道:“跟着地质队跑工资高,一大家子都等着我盘活,婆姨身体又不好……”之后我俩便又是一段长长的静默,这个话题我没再接茬,但是我懂……

      从这次和老白短暂的接触之后,老白似乎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缓和,以前厨房那顶帐篷是我除了饭点其余时间都不会踏足的地方,现在慢慢地也会时不时跑去找老白扯下闲谈,或者没事也会邀请老白来我帐篷看看笔记本电脑里存着的几部连续剧……与此同时我也慢慢地和项目上的人熟络,司机四海叔、小虎哥、还有背样工熊大熊二,这些人物以后再介绍。

     

    九月份,凛冽的西北风明显透着寒气。我来无人区已经两个多月,学会了给炉子封火、学会了喝甘肃人的罐罐茶,最重要的是喜欢上了老白煮的陕西面食,揪面片、拉条子、面疙瘩还有手抓羊肉要配蒜。早上九点多出野外,在帐篷里吃过早饭,揣几个老白蒸的馍馍就出野外去了,中午就着榨菜当中饭了。当时还是最基础的野外工作,但是也是任务量最重的时候,比如化探分析,背水系样(每隔10米,刨个坑,取个土壤样),越往前走背负的就越重,虽然配着熊二当背样工,但是七八十斤样不能指望他一个人背,往往是两个人对半分,一条线路十公里走下来,各自都是四五十斤的负重,中途还要爬山,下山。这样的工作负荷是常人难以体验到的。傍晚六点多,皮卡车载着我们回到驻地,卸了样品以后,往往是累瘫到床上,不愿动弹了。这时候,老白的饭菜也好了,勉强能支棱着身体,去扒拉几口饭菜,然后便又回帐篷里去整理绘图或整理样品。说来也怪,每次整理完这些室内工作后,肚子又会咕噜咕噜叫,刚开始和老白不熟,只得跑到东哥他们帐篷去找泡面。后来和老白熟络了以后,有次老白在看我晚上九点多还在加班绘图的时候,居然从厨房里给我端了一碗揪面片过来,人气腾腾,碗里还垒着几块羊肉。这时候,胃是暖的,心更是暖的……

      十月份,项目外包的测量人员进场了,全是回民,大概六七个人左右,他们到来的第一个星期便出现了小插曲。我们地勘人员作为无人区里这六顶帐篷的“原住民”,出于礼节,便邀请这几名测量员一起来东哥的帐篷里喝酒侃大山,中途对方有个“骚青”,估计是喝多了,就当场撒起了酒疯,当着东哥的面拍桌子摔板凳,东哥估计也是酒精上头,揪着那“骚青”的衣领,就往帐篷外面拽,孙琪抄起瓷酒杯就往那货头上砸去,现场乱了套,双方撕打到了一起,这情形属实把我吓一跳,但是当时估计也是酒精上头,加之不知从哪时候冒出来的团队意识,我跑到帐篷里面准备找个趁手的家伙式就要冲上去干仗的时候,看着老白从帐篷里抄了两把菜刀叫嚷着冲了出来,原来老白晚上八点多在他帐篷里早早就睡下了,外面的吵闹声吵醒了他,看见我们双方扭打在了一起,我们快落下风的时候,出来助阵了。这时候,看着明晃晃的菜刀,双方这下都吓出了冷汗,酒都惊醒了,停止了打斗,然后都悻悻地回了各自的帐篷……后来,我问老白那时候你真敢砍人吗?他眼光看向了远方,“应该不会吧,当时就是为了吓唬他们的,真闹出人命了,不值俅,只想着你们别挨人家揍!”

        阳历十月三十,柴达木已经下过几场小雪,我们也到了收队回格尔木的日子,老白打包好了他的两把菜刀和其它家伙式,坐着皮卡和我们一起回了格尔木,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老白,也没留下个联系方式,只是这么多年一直爱上了吃面食。           

      时隔八年,不知他是否安康……

                                        2022年3月4日

                                              湖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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