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鹿
坐下来后,我把带去的几样水果,各拿一点给老骆尝尝。
鲜红的草莓,老骆自然看不见,但吃得出味道,咬了一口便说“甜的,草莓啊!”
两人说话,自然会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才看到,62岁的老骆,那两眼,是真真切切的盲眼,眼眶内陷,不完整的眼球像煮熟了的螺蛳肉,左眼还泛着白光,正面直视还真有些瘆人……聊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有些适应过来。
门外,阳春三月明净的天空。
虽说是阴天,但山风清冽,山上树木新绿葱郁,竹林里站满刚钻出泥土的春笋。谈话的间隙,只听到溪水哗哗哗响着,间或夹杂小鸟欢快的啾鸣。老骆亲手种植的豌豆已经长得半人多高,粉紫色的花朵像展翅的蝴蝶,翩然其间。藤蔓爬高的支撑物——毛竹梢头上还挂着少量陈旧的竹叶,是老骆得知有人斫毛竹,捡来的。
我对老骆这一行为深表疑惑,一只手笃着竹棒,另外一只手,一次能拖多少呢?山路又不平,磕磕绊绊,还要经过门前小溪上的石桥。他的另一只手,只有一个小手指还能动动……他其实是个双料残疾人,盲人加肢体残疾。
偶然一件事改变你一生
人生就像门前的溪流,小小的个体不知会被带往何方,也许顺流而下,被带向远方,见到辽阔大海;也许你只被搁浅在岸滩,终生不得挪窝,还不断遭受各种变故磨难。
老骆是个随和乐观的人。因为一周前刚和我们政协领导一起走访过他,很自然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他30年前健康时的日子,说起他初中毕业,27岁结婚成家,为改变生活想过好多办法。做过木匠,改革开放后办过胶水厂,终因化2000元买来的专利技术不过关而倒闭关门。
1987年元月,老骆在江西做事,被一种叫“跌跌炮” 的东西吸引,拿手里,往地上一跌,“啪”一声响出来。这稀奇东西我们村里小店买不着,马上就要过年了,被好奇心驱使的老骆想带回家让亲友们玩玩,卖货的的老头还将那一小包“跌跌炮”重重甩地上给老骆看,言之凿凿不会响出来。
“要是晓得会响出来,是金条嘛我也不要!”
往事不堪回首。
转车途中,身高1米75,年轻又帅气的老骆将包裹塞到行李架,推进去时眼睛看着头昂着,哪知一声巨响,包裹炸了……
两眼火烧一般,老骆说开始还看到一点光亮,像萤火虫来回穿梭,接下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左手也被炸伤……医院住了半月,眼睛救不过来了,两只眼睛没有一丝光感,从此告别色彩缤纷的世界,永沉无边的黑暗之湖。
世上没有后悔药。
当年被那神奇声音吸引的老骆,至今连鞭炮声都不敢听。
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要不是出了这事,老骆说自己肯定会是改革开放后小山村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房子轿车不去说,最起码不会比一般人差,但出了这样的事,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
最艰难的是出事后的两年。
不得不面对失去光线、失去色彩的残酷现实,还得面对老婆向法院提出离婚的申诉,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现在想想,也不怪她,毕竟那时还年轻……也是出事后一年光景再提的。”
沉痛的往事,老骆已经不知多少年没跟任何人说起了。
为了一双年幼的儿女(出事时女儿4岁,儿子才1周岁),靠着父母和亲友开导和支撑,老骆终于走出低谷,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重新寻求生活可能的亮色。
幸亏有手有脚,那时候,父母也都还健康,全心全力帮老骆。
先是动脑筋,想办法,做起餐具出租生意。
那时农村开始富起来,红白喜事办得很排场,餐具需求量不小。老骆下本钱,买齐35套桌椅碗筷,出租和归还都由老父亲帮忙点数,这样每年也能赚些小钱养好两个小孩,供他们读书,日子还是好过的。
到后来乡村厨师自己兼带做餐具生意了,老骆只得退出。
那是上世纪90年代吧,前后大约有10年。
接下来第二个10年,已经进入新世纪,换了一种新行当,买机器打起了稻草绳。
大源山里虽说是山区,但沿溪也有不少水田,种田人家收割了稻谷,田里稻草基本随它扔在田里,只要去跟他们说一声,大部分人家也都送你了。这样原材料基本不用本钱,只要收收晒晒出点劳力。
花370元,老骆买了一部脚踏机器,一边稻草塞进去,另一边绳子出来,卖到纸箱厂里,一天能赚10元钱。
真是今朝想不到明朝,本来做得好好的,不知怎么一回事,户户人家都不再种田了,稻草也就没有了来源。
前后大约也做了10来年。
接下来做什么呢?
想来想去,山里最多的是毛竹,毛竹梢头有的是。老骆于是学着开始扎扫把。从开始的一元钱一把,卖到现在的20元一把,老骆往往比人家卖得便宜,只要做出来,就几十把一次放在他姐姐开的小店里,销路不错。
这行当差不多也做了10年。
前年老骆还在做,近年只偶尔缚几把送送人了。
老骆说,想想自己这样一个“废人”,能顺当活到今天不错了。女儿出嫁了;儿子9岁那年他妈妈带去,现在也成家有小孩了。花甲之年,政府政策这么好,也能享享清福了。
一根竹棒一只手
一根竹棒一只手,是老骆生活的两个支点。
屋前屋后,除了花开正闹的豌豆、蚕豆,还有大蒜、莴苣、包心菜、洋芋艿等多种茁壮生长着的绿色蔬菜。老骆甚至还种了山药,说一蔀能挖五六斤呢,个头有点像番薯,带长长的毛,吃起来酥软可口,营养价值也高。
一年到头,老骆说蔬菜基本不用买,刚刚上午还种下南瓜秧。
我跟他去看后门的南瓜秧,在一排摘除了菜心又爆出淡绿色嫩芽的大叶芥菜之间,四五棵从奶叶中长出两片毛茸茸绿叶的南瓜苗,直愣愣立着,很精神的样子。老骆说还缺两棵苗呢,果然看见旁边空着两个孔。
想到一个问题,我问:“这里有地方卖苗吗?”
老骆笑了,说这几棵苗是他自己培育的。
地翻好,南瓜籽抛下去,苗会自己长出来。
还有许多的事,老骆都自己做。
譬如说洗衣服。
他说这个很简单,肥皂粉一通泡,水槽里一通淘……家里有洗衣机,也麻烦,大件的才去动用。
一日三餐怎么解决?
自己烧。
虽说有只卡在土灶凹陷处、看上去很牢固的独眼煤气灶,但他平时喜欢用农村的那种土柴灶,做菜时锅子不用特别去把牢,稳当。饭嘛,用个家伙蒸蒸;菜嘛,中午炒好管两顿。
柴火呢?以前要到山上斫,现在家家户户用煤气,路边捡捡都是柴,再去拖些竹子、竹梢头来,当当引火柴。
还是想不通,那些事,老骆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老骆嘿嘿笑起来,都出了声:
“那还不是靠手摸嘛,都是摸出来的。一根柴,往下摸,到底脚,钩刀砍下去,捆一捆,再夹住,拖下来……”
一系列的动作,不知要付出几多汗水和艰辛。
老骆说,这算啥,都习惯了。一个人要活下去嘛,总要付出劳动的,哪怕健康人也一样。
老骆说,母亲去世早,20多年前就不在了,父亲离世也有14年。两老咽气前,都不放心自己,老妈去世时口眼都不闭……自己暗暗里下决心,生活一定要自理,决不能拖累人,哪怕亲人也一样。亲戚家里去吃一餐两餐没问题,长此以往不现实——靠着别人做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每天早上,老骆7点光景起来,吃好早饭就出门。
过桥,往居仁村方向走上脚路,靠着山的一边走,到牛奶厂再往回,靠着溪炕走,有栏杆做好的,来回四五里的样子。
晚饭吃得早,饭后也出去走一趟,这回走后门出去的那根桥,往村委、小店方向走,下脚路,来回也有三四里。
我听着奇怪起来,一天出去一趟也就差不多了,干啥要走那么多路?
老骆说:“锻炼身体啊!有点毛病多少麻烦,要叫这个送、那个陪。”
原来如此。
难怪我上次初见老骆,就觉这人腰板笔挺,喉咙梆梆响,不像个残疾人。多少健康人也糊里糊涂地活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一个残疾人,居然这样严格要求自己,活得自重有尊严。
青山村这样一条弯弯绕绕的山路,老骆不管晴天落雨每天走路,不会摔跤吗?
老骆说,“常在湖边走,哪有不湿鞋”,桥底下5趟去过了,最厉害的一次肋骨跌断好几根。说到这里,乐观开朗的老骆呵呵笑了:
“稍微好点,拿起竹棒继续走,不走全身不舒服。”
再加一只盲人手机
不愁吃不愁穿以后,一个人最怕的是什么?是冷落,是寂寞。
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精神慰藉。
初中毕业有点文化的老骆,说起话来还有点文绉绉。
他说,隔壁邻居很重要,不是说一定要靠人家什么,跟你打个招呼随便说上几句,心里就舒坦。要是没人理睬你,那活着也没味道。老骆庆幸自己的邻居都很好,有时到他们家里去,马上端凳子给你坐,温暖。村里的干部,也都非常关心,从他屋旁大路走过,总要特意过桥来打个招呼看看他。一次他在溪边拿个小桶浇菜,一脚踩空跌下去了……
“我们跌跤不像健康人那样反应快,像横着惯下去一样,爬都爬不起来,刚好村里的老书记看见,连忙过来扶我……”
平时地场上、三顿饭管好,空下来时间呢?
主要在家里听听收音机。
前年老骆花了999元,买了一只盲人专用手机,可以方便地上网、入群、聊天,甚至唱歌猜谜语等。其中有个群,人数几百号,每天上午8—9点都有节目。
周一是唱歌接龙,老骆嗓音洪亮,年轻时是个文娱活跃分子,爱唱的有红歌、老歌和爱情歌,如《牡丹之歌》《走进新时代》等。在群里,他的歌声广受欢迎。
周二是“你问我答”,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如“毛泽东有几个儿女?几个老婆?活了几岁?”“现任领导是谁?”等等。
周三是健康知多少。
周四成语接龙。
周五猜谜语。
周六点歌送祝福。
周日普法讲堂,这个节目由老骆主持,现在正在讲“婚姻法”和“继承法”。
手机网络给老骆带来别样光彩,似乎又让他回到30年前失去的世界。老骆说现在收音机几乎都没时间听了,生活得很充实,很亮堂。
政府真是太好了
从最早每月15元低保金开始,老骆现在领到的是每月625元。除残疾人生活补助以外,这几年,他还又拿到一级残疾每月500元的特护费。七七八八加起来,老骆每月拿到政府给他的生活补助费有1500多元。
村里去年给他一个失地养老保险的指标,但他没有用。不用上缴任何费用就能拿到这些钱,老骆说,我烟酒都不吃,就是买点荤菜,一个月还花不了呢。真心来讲,我是非常满意了。身上穿的女儿会买,鞋子什么的亲友总是送来,还穿不完。看毛病现在也省多了,同样一种降压药,28颗,原先要33 块3,现在只要10块几角了。
本来嘛,“像我这样最没有用处的人,对社会没有一点贡献,怎么还好意思去麻烦人家,提什么要求呢!”
我随意问了一下村里办老年食堂的事,他倒是很感兴趣,说我们青山村,老年食堂办得算早的,成立时候还开过业,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停办,现在听说虹赤、三岭、史家都办起来了。
那要是这边也办好来呢?
“那,对我来讲多少好都不晓得!”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老骆“眼睛”都亮了,脸上有了神采。
“不过,村里也有困难呢,几个村庄拉得这么长,十来公里路呢!我烧烧也习惯了……”
老骆真是个实在人,刚刚“浪漫主义”了一下,马上回到“现实主义”。
“不过,我倒是听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政府好像提供钟点工服务,如果真有,那要是一周能有两个钟头,帮我擦擦灶头什么的……”
灶头我仔细看过,还真挺干净。我们坐的沙发,却是颜色不辨,虽说上面还盖了薄毯,也是颜色不辨,歪歪斜斜,要是有个钟点工,情况会很不一样。
还有,老骆的衣服,这次穿的是深咖啡毛衣。上次来,穿一件银灰色羽绒服,不光领头袖口,全身都油光光亮晶晶,一定是穿好长时间了。
他却还是强调自己洗衣服不成问题。
站起来的时候,我看他用的盲杖,一根细竹棒,盲人的拐杖必须轻便,奇怪的是这根竹棒下端套了一截“银箍”,老骆解释说,是区残联发给的一根盲杖,用不久坏了,就用完好的一小截做套子,以后竹棒下端磨损,只要换掉最下面的一小截就行了,不用像原来那样一个月用坏好几根,一年得准备一大捆。
老骆这脑筋动得真不坏,说不定还是个小发明呢。
阳光出来了,三月的风吹着,是一年最好的季节。老骆站在门前道地,跟我挥手告别。
我转过身,看到粉紫色豌豆花后面的老骆,他的脸上笑着,他的眼里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