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佛缘·老树
我是一株黄桷树,长在岷河岸边最为突出的一角,半个身子悬在滔滔江水之上,经年享受这水气蒸腾,沐浴这雾蔼阳光。
七百多个冬去春来,寒暑交替,我的年纪和阅历令世人羡慕。
我的腰很是粗壮,青黑的枝杆虬劲有力,叶亭若盖苍翠欲滴,自觉还有几分宝相庄严。若是有谁想要伸手抱一抱老身,仅凭一人之力是万万做不到的,少说,也得有七八个成年人手拉着手,才能勉强一试吧。
我历经朝代更迭,许是出身太过平凡,资质平庸,从不招惹事非,尽管历经战火纷飞,斗转星移,周围这些屋宇庭院、闹市弄巷如走马观花似的变幻着花样,到如今,身后楼房几个月的时间就长得比我这七百年老树还要高得多,真的是,活久见。
然而人们待我很是敬重,我这根,至今也还始终牢牢抓紧足下的大地,吸取天地精华,在这岷河岸边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人们说我有佛缘,大约是因为我的老伙计--------与我隔岸相望的释迦摩尼石刻坐佛,我七百岁,而他老人家,比我还要老,足足一千二百岁了。
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佛爷坐山成佛,慈眉善目的,镇守在这三江交汇的险要之处,从盛唐繁花到如今的汽艇游轮,阅尽人情冷暖之世间种种。
而我,自那许多年前的雨夜破土,便也开始了与他老人家隔江守望的这些相邻岁月。
盛世之时,世人踏破山门,在他脚下虔诚跪拜,过往船只浩瀚如织,无不企望在他的庇护下遇浪无阻、逢凶化吉。
民不聊生的年代里,三江水中遍是浮尸,甚是凄惨,他曾两度闭目,任凭风霜在脸上刻下似是而非的泪痕。
枪炮曾在他伟岸的身躯之上烙下疮痍,我的树皮也被饥饿的人们抠秃,遍体麟伤,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
但有什么办法呢,佛爷与我,到底只是石与木,我们无言无语,无力回天。
佛爷的几个守护菩萨,在浪潮日复一日的冲刷拍打中渐渐变得身姿模糊,又在盗贼的手中身首分离,昔日的尊崇如浮云般消散得一干二净。
人们现在总喜欢在拜望佛爷之余,也在我身边驻足,摸摸我的树干,或在我脚边放生,许些愿景,沾些好运。
佛爷说,阴阳流转,世间本无永恒,善恶如是。
人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我说,人之智,人之能,人之情,恒于轮回。
前几日,烈日下一个年轻姑娘走到我身边,我舒展枝叶予她荫凉,一片叶子随风飘落经过她的肩又掉到地上,相触的瞬间我发现她满面的泪痕与绝决的眼神,我感受到了她的死志。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投水自绝的人我也见过不少,至今仍旧不解,做为草木,哪怕乱石峭壁中我也要为自己挣得一线存活的生机,像她这样鲜活的年纪,如何就舍得放弃生命?
这大概就是人与木的区别吧,尽管我急得叶子抖落不少,也拦不住她踩着我的叶子爬上那石栏,一只高跟鞋在攀爬的过程中掉落,她也顾不上了,看也不看一眼就往湍急的水流中一跃而下。
我长长的叹息混在风中几不可闻,就在这时,一声疾呼,马路对面水果店的老板,那个言行粗犷、脸带凶相的中年男人丢下手中的东西就朝我飞奔过来,衣服也来不及脱,利落地翻堤跟着跳了下去。
盛夏的午后,蝉在我身上不住停的嘶喊着,连带着我的焦灼一起,我不愿看到生命在我和佛爷面前殒落,却真的,无能为力。
而我的树荫之下,人群越聚越多,警车、救护车不多时也出现在街角。
一片喧哗之声,熙熙攘攘,还有人爬到我身上,吊着我的枝干,和我一起张望。
好在,那个男人身手利落,不多时便在急流中搜到了那姑娘,又在岸边众人的合力帮助下爬上了这陡峭的堤。
上了岸,医护人员从他有力的臂弯中接过那个溺水的姑娘,围观的人们叽叽喳喳地劝慰她,而那个粗犷的男人浑身湿透,抹了把眼睛悄然从人群中退去,边走边垂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甩出一串水珠,留下一串湿漉的脚印。
于她,他只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当人群散去,一切归于平静时,佛爷与我对望,我向他挥叶致意。
佛与善缘,不在山,不在石,不在木,在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