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 第一封

享受生活 品味人生

两地书       第一封


序言      一

我在静置了40分钟的面团里加入两小盒黄油,然后一下一下,把黄油揉进面团里,让黄油和面团相互交融直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再也分不出彼此。这很像一对人物关系,岁月是那双揉面的手,把你我彻底揉捏在一起。

而这一对人物关系,通常就是夫妻吧。比如Helen 和她的w先生,经由了三十年岁月的揉搓;也比如我和我家的老Z,也被岁月揉了足足20年。

面团在我的手里慢慢圆润光滑起来,并且因为加入了黄油慢慢有了一种醇香。这香味很是低调,不经意地在我的指尖弥散开来,我似乎看见乳黄色的香味们你挤我我推你,有些快乐又颇为伤感地来到我的鼻子尖。可留心闻一下,这香味里还有一种烧焦烧糊的味道,那是岁月给我们留下的种种不堪。

嗯。

实际上我和Helen分开应该是在1989年那个夏天之后。但是Helen跟着她的W先生远渡重洋已经是1990年的盛夏。她这一走,其实再也没有真正地回来过。

所以,分开的这30年,我们彼此的生活并没有任何交集,我们一直,也仅仅只是大学同学以及同一个宿舍的上下铺。

但是2020年初的疫情,却让Helen真正地回来了。她为中国内地一座陌生的城市,为这座城里素不相识的人焦心流泪甚至夜不能寐。而我却因为对这座城市无法割舍的情感也黯然神伤。

女人为了一件事情流泪,就非常容易走到一起,哪怕中间足足隔了三十年的岁月。

我们都是升斗小民,除了同理疫情中心的人们,其实做不了什么。更多的时候,我们开始了琐屑的关于三十年的回忆。这些回忆密密麻麻,不能自拔以至于我们不约而同觉得,那干脆把它们记录下来吧,就用写信这个古老而又温暖的方式。

回忆都是很个人的,也很女人。我们都没有什么野心,但是,回忆又是深深地镶嵌在大时代中的。所以我们突然又有了点野心,觉得有没有可能在琐碎的回忆中厘清我们经历过的巨大的时代?

我们不知道能不能。

我们只知道,野心与否太不重要了,真诚地去回忆和思考,对我们两个中老年女人来说是一种疗愈和成长,也让我们的生活多了一个支点。

当然,我们也愿意分享。毕竟,岁月的醇香与焦糊里,也许还有你们。


序言     二

早春二月,南方的香港已经初尝了回南天的滋味,有那么两天,本来海景的窗口完全看不到海,白茫茫的一片云里雾里。入夜,甚至连对面50米不到的路灯都若即若离,好生郁闷。又有那么两天,云开雾散,阳光暖得令人无法辜负。于是,看到人们三三两两的走出家门,到操场,到海边。如果不是戴着口罩,无论南方还是北方,每一天都是平常的日子。Jin忙着接送孩子,家务,督促孩子做功课,尽一个母亲所有的责任;我也一样,女儿的课外活动越来越多,我在手机里下载了很多书,预备在等候的时候听。我们都忙于各自的家庭,除非有特别的需要,基本很少联系。如果不是疫情,我们就这样年复一年……

是的,一切都是因为疫情。我们都在家,我们都关心Jin的故乡武汉——一个她出生、工作、恋爱、成家的地方。我们每天的交流越来越多,一开始关乎疫情的,后来与疫情无关的。于是,我们聊着,发现这分开的30年,岁月给我们留下的有美好,也有不堪,但更多还是温柔。

我和Jin同年,我们都属猴,作为应届高中毕业生考入上戏戏文系成为同学,一个宿舍的上下铺。我们都擅长写散文,我写过《五色的星》,她写过《挂铜铃的小狗要出嫁》,写一个复旦大学毕业给我们上课的年轻女老师,我写的则是我杜撰的人物。我们写别人的故事,写别人的经历,写别人的情绪,我们都敏感、都细致入微,然后书写下来,只是我们没有太多关乎自己的过往。我们出生时,文革已经结束,上山下乡也与我们无关。那时候,能够见证和书写一段厚重的历史是多让人羡慕啊!

终于我们也到了“听妈妈讲过去的事”的阶段,我们都经历了89年那个难忘的夏天,17年前的非典,而我不知道是不是能算更幸运一些,又经历了去年香港社会前所未有的动乱。我以为我们的积累足够可以告诉孩子们这“过去的事”了,而如今又加上了“新冠肺炎”。

Jin有两个孩子,我也一样。求学住校舍期间,我们对生活的要求很规律,很琐碎,宿舍里的同学会善意地嘲笑我们是“小妈”,我一直都不以为然,至今我生活的重心仍然是每天餐桌上的饭菜,孩子是不是要添置新校服了,老公久坐办公室腰不好,我得去找一款合适的办公椅……作为升斗小民的我们,生活不就是具体的柴米油盐嘛!除了过自己的日子,这人世间过去发生的我们要目送;现在发生的我们在经历;未来发生的无论喜大普奔还是措手不及,我们都只能全盘接受。裹挟在历史中的我们,无处走避,无法抗拒,更不可能改变,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们一直留有温度的笔记录下所有的碎片。

当Jin提出两地书的设想时,我们一拍即合。年轻时的我们象所有的小女生们一样曾经有过鸡毛蒜皮,然而,我连Jin的父母的名字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我们有过什么前嫌了。感恩30年的岁月过滤了种种纠结,留给我们彼此的仍然是关怀和默契,让我们年过半百时再一次找到相遇,共同成长,是为序。



两地书       第一封

Helen: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举世瞩目的疫情,我们的交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怎么能够不多呢?那些难以想象的事情,那些无以名状的情绪,突然就出现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简直比任何一部电影都耸动。

你在香港,我在北京。你我都不在疫情的中心,但是被称为疫情中心的武汉,可以说是我的第二故乡。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出生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大院里,我整个小学阶段都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大院的子弟小学度过;更因为我大学毕业后再一次回到这座城市工作。我的青春、我的友情、我的爱情和我第一次的婚姻都在这里发生。所以,今时今日武汉的一切让我牵肠挂肚。

我想现在的小朋友们可能很难理解什么叫做大院或者单位,也很难想象,在某一个特定的年代里,一个人的一生都可以在这种叫做单位的大院里完成。生在单位的医院里,就读于单位的幼儿园,子弟小学和中学,在中国的高考制度恢复以前,高中毕业后很可能继续留在单位里供职,和单位另一个部门的异性恋爱结婚生孩子,然后退休,最后再死在迎接他或者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单位的医院里。

好像说远了。我小的时候是生活在武汉的武昌,我家的大院离美丽的东湖不是很远。东湖在我幼年的记忆里非常辽阔,辽阔得像海。有一张黑白的照片,我骑在东湖边上一个石雕的大象上,我的外婆站在大象的前面。她戴着眼镜,白色的鬓角别在眼镜腿的后面,她抿着嘴笑得坦然舒爽,好像一生都未曾经历过什么苦难。

我想,如果在今年的寒冬,我的外婆恐怕也会像许多武汉的爹爹婆婆一样,在不经意间被传染上病毒,又由于有糖尿病这样的基础疾病,没能扛过去。

我们大院,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没有太多的武汉本地人,我从小跟着我的外婆,而武汉本地人把外婆叫做家家。

最近韩红用手机翻唱了武汉本地歌者冯翔的一首歌,里面有一句歌词就是说,他想汉阳门的家家了。韩红用武汉话唱的,唱到最后,竟然泣不成声……

说到冯翔,我在武汉的电台工作的时候,他抱着一把木吉他来过我们的直播间。

对,1990年的7月份我坐船逆流而上四十八个小时,由上海来到了武汉。我要在这里开始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而我工作的地方,左同济右协和,便是今日武汉疫情最重的地方吧。

那个夏天,我在轮船上,看着在上海十六铺码头来送我的同学的身影,渐渐变小和远去,我的心里倏忽一下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我想找一个机会再跟你倾诉吧。

那年夏天的船,在我的记忆里很大,但是轮廓不清楚,有点像浑浊的长江水。我仰起脸看着天空,我不记得天空是否清亮,我只记得我当时一心觉得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

今天我坐在电脑前,已经戴上了老花镜。是的海伦,我想在我仰起脸憧憬未来的时候,老花镜一定不在其中。而我现在,很想知道1990年的那个夏天,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你在想什么?你对未来的憧憬里有没有老花镜?

我还想说很多话,但是一下子说不了那么多。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我们经历了什么,这场猝不及防的疫情让我们发现彼此是柔软的。那就让我们一边祈祷疫情过去,一边慢慢聊起从前。

                                                                                                                                    Jin

                                                                                                                                 19/2/2020


Jin:

是的,如果不是这场疫情,我知道的武汉是朋友圈里出现过的武大的樱花,长江边的黄鹤楼。我吃过武汉人津津乐道的热干面,不就是伴了花生酱的热的干面嘛!还有鸭脖,现在香港也有了专卖的小铺子,可是太辣,我也不能说喜欢。很惭愧,武汉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城市,直到你在微信中发了一则短文,你的表叔、表哥、表弟、表妹,年轻的你们留在武汉最美夕阳里的青春岁月。那些简单又朴实的文字让我流泪,我突然明白这个我不了解的城市是你的人生,是你的光阴故事。我突然很想知道我们天各一方的这30年,你春天的花,秋天的风还有冬天的落阳。

1990年的初夏我离开了上海飞去加拿大,那时候,实在是紧张又慌乱,我在大四退了学,赔了款,政策一天一个变,就怕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最后走不成。等拿到签证的那天,有一种仓皇出逃的窃喜。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年我们分手时的场景,但是三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是能想象得到你在十六铺码头回望上海,在船上凭栏远眺的情形,你会穿一条无袖束腰的碎花连衣裙,衬出你好看的线条。我喜欢你把长头发编成粗粗的辫子,然后把辫子搭在肩头,嘴角上翘,但又是低眉顺眼的样子。武汉是你出生,成长的地方,那里有你熟悉的环境,有你的家家,你的亲人……你说解脱的感觉会不会因为毕业前的那个夏天,时局的动荡,让我们无所适从,我们就是一粒渺小的尘埃,无力把握漂泊的方向,落到哪里就算哪里,而你正好是落到故乡武汉,是不是因此如释重负呢?

我呢!匆匆忙忙结婚,为的是能够挤进夫妻团聚第一优先的类别移民。即便是优先,也等待了八个月,无数次地坐夜行列车进京办签证。半夜途经徐州时,站台上本来靠着墙根蹲着的一群人就呼啦啦地上车,然后他们蹲着,不是直接穿着肮脏的鞋子蹲在座位上,就是把鞋子脱了蹲着,臭味弥散着整个车厢。每一次我都捏着鼻子祷告,忍一忍吧!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来了。但是还是来了第三次,第四次。终于有一天,我在家里等到邮递员叫我名字的挂号信。等了那么久,第一次叫我名字的时候,我竟然没有答应,直到第三次我冲下楼去,邮递员说,总算等到了,半年前就开始盼,我都替你急死了。

于是,赶紧收拾行装,我迫不及待地要离开家,我感觉到自己的多余,感觉到父母其实很希望我早点离开,所以告别时也不会那么悲伤。亲戚朋友都到虹桥机场来送行,很多亲戚从来都没到过机场,一大群人象春游一样。妈妈,舅舅和小姨都哭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我。我竟然很麻木,完全没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好像就是不断地“当心、当心”之类,我一个人跟着其他人进了玻璃拉门,门不是透明的,拉上就看不见了。8个月前,我在同一个地方送过老公,我很想知道这神神秘秘的门里面是什么内容,其实什么都没有,就是跟外面的送客大厅一样,光滑的石板,只不过是一条引领你通向海关,走出国门的路。

我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飞机,十几个小时昏天黑地的飞行等到降落时,竟然只到了温哥华,还不是目的地多伦多。我们要全部下飞机,在温哥华短暂停留然后换乘加拿大国内的航班再继续5个小时的飞行。从温哥华机场隔着大玻璃窗望出去,天蓝得象是泼出去的颜料一样失真,指示牌是英文和法文两种语言,机场广播也都是英法的,我只听得懂简单航班号码。

1990年,我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牙牙学语,所有的过往都归零,重新开始。

                                                                                                                                   Helen

                                                                                                                              202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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