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刑》:如果童年给你留下心病,那就回到过去

以前匆匆读过莫迪亚诺的《家谱》,只依稀记得作者似乎不依不饶地回忆过去,不禁担心那“流水账”般的地址和日期细节除对本人重要外,会使他人作何观感。

读着《缓刑》,在始终笼罩的不安稳、不确定氛围中,自然而然地对书中帕特里克和弟弟这对小兄弟产生了爱怜的情绪:兄弟俩被父母托给朋友照料。父亲是个遥远的客人,潦草来看望过几次,而母亲则干脆从未出现。不仅如此,抚养他们数年、已然十分亲近的“家人”们后来也不辞而别,将两个孩子残酷地遗忘在了原地。只不过,全书并没有悲情哀叹的踪迹:这就好比,我们在一个悲伤人的脸上看不到泪水,只依稀感到他眼睫毛最轻微的颤动。

比起淡忘痛苦的过往、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莫迪亚诺反而选择成为不遗余力的“考古学家”,耗费时间精力通过一本又一本书奋力编织一个“真实”的过往。作者在自传和小说之间穿插,因为回忆本身已是个虚构的过程,需要我们靠想象来重塑。

回到《缓刑》本身。读着读着,就陷入了清冷的情绪氛围。一开始,“我”(即帕特里克)被称作“幸福的傻瓜”,但这是个再荒谬不过的绰号:虽然当下无法全部明白,但孩子会看见、记下成年人的无数细小言行,而后者心血来潮时的话语、低落时挥洒的情绪也在孩子心中留下回响不绝的余波。就像“我”在书中想的:“我感到奇怪,警察们为什么没有询问过我。毕竟孩子们会看。他们也会听”。

小说开头的一段令我印象深刻:在大段大段的“家”附近景色介绍后,作者平静徐缓地写道:“前药剂师的儿子是我的一位同班同学。一天夜里,他的父亲在平台上拴上一根绳子上吊自杀了”。从平淡日常到惊心不幸之间没有过渡,仿佛这和刚提到的“人行道左边有报亭、邮局”的事实并无区别。下一句是,“在夏天,人们似乎都选择上吊。在别的季节,他们喜欢投河”。这是作者暂时从回忆中跳出、发表意见吗?并不是,因为紧接下来是这句:“这是镇长告诉报贩子的话”。一切仍停留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成年后的帕特里克执着地在搜寻过去存在过的证明。例如,“我”买下了和故人相关的表演节目单、收藏剪报、拼尽全力保住烟匣:“买下这份节目单,就像获得一件物证、一个你不是在做梦的确实证据”。

在对过去的不断追忆中,帕特里克从未提及失去弟弟的痛苦,但对后者的想念却处处可见。除了在叙事中出现的数十次“我和弟弟”说法,弟弟喜欢的颜色、话语、神态也被清晰地记录着。穿插的一段17岁记忆让人感受到了他失去家人的孤寂:“我那时在一所中学读书,等待着时间流逝到年满十七岁”。简单的一句话,不露声色地道出了无可期盼的等待和消耗。

为小哥俩隐隐感受到的失落和担忧,在小说结尾被再清楚不过地验证,虽然作者始终克制:

“在学校门口,弟弟独自一人等着我:‘我们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

能重新见到我,让他感到如释重负。他甚至笑起来,就像一个恐惧的人完全镇静下来时那样。

‘他们到巴黎去了’,我对他说,‘别担心’。

餐厅里和厨房里都没人。[...] 不。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这些房间。[...] 屋子的沉寂使我们害怕。我打开收音机,我们吃了碗橱水果篮里剩下的两个苹果和两根香蕉。我打开花园的门。绿色的碰碰车一直在那儿,在院子中央。

‘我们等他们吧’。我对弟弟说。

时间在过去。[...] 到上学的时候了。但我不能把弟弟一人留下来。我们面对面地坐在餐厅的桌子旁。我们听着收音机。

我们走出屋子。阿妮的四马力汽车一直在那儿。我打开一扇车门,坐到前排我们平时坐的位置上。[...] 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有一个旧的空烟盒。

[...] 我的同学们已经去上课了,老师已经注意到我缺席了。我们越往前走,越感到我们周围一片寂静。在阳光下,这条街和这些房屋似乎荒无人烟。

[...] 我们俩从未独自来过这里。城堡被砖堵死的那些窗户给我造成的不安,使我想起我们和白雪一起到森林里散步后在晚上回家时的感觉。在那个时候,城堡的正面阴森可怕。如同现在,在下午的光天化日之下。

我们坐在那张长凳上,[...] 我们周围始终一片沉寂,我试着用安妮给我的口琴上吹出一支曲子”。

比起焦急,孩子在等待时更多感到的是恐惧。反复读着这部分,我想起了曾困扰自己多年的自责:“为什么允许自己被不幸的童年持续伤害呢?”这段让我伤心、气愤地想,《缓刑》是不是“讨债鬼”写的书?毕竟,试图回忆那些从身边突然消失的人,和苦苦搜索那家修车行的行为一样,不过是“漫长而徒劳的寻找”。为什么还继续写呢?是因为失去的太过刻骨、空白太刺眼,所以必须不停地涂抹、弥补空虚吗?莫迪亚诺自己不也说过:“通过写作,我好像可以做一个回到过去、重新活过的梦,将曾经的不快变成美好的经历。像是穿过镜子去修复过往。”

然而,写作并不能全然被理解成莫迪亚克“疗伤”的过程,相反,写作是“奇怪而又孤独的事”:“有时才写几页,就觉得沮丧了。每天,你都感觉自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这令你产生一个强烈的冲动——回去再选一条不同的路。”但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有点像开车,像冬日的晚上在结冰路上开车,没有一点能见度。你没有选择、不能倒车,只能不停地向前开,还告诉自己最终路况会转好、雾将消散”。

更重要的是,成年后的“我”费力去回忆每个片段、视若珍宝般记下意义不明的事物,却不是出于“自怜自伤”的冲动。虽然讲述的是自己的童年,但事实上小帕特里克以孩子的敏感和专注,悉心地观察身边人。他敏锐地感知他人的存在,在寻常生活里也能抓到非常细微生动的特点。他记下的,实际上是记忆中的他人、而非自己。

这种特别的注意力、观察力也是莫迪亚诺非常珍视的品质:“我经常佩服一些诗人和作家,他们能够将神秘性赋予一些市井小民或者平庸事物。[...] 在他们的注视下,日常生活最终被隐藏到神秘之中,并且有了一种‘闪耀于夜’的特性,这种特性并非显而易见,而是深藏于日常生活之下”。而小说家的使命,就是让“已褪色的词语重现人间”。否则,它们会像“消逝的冰山一样,漂浮在海洋上”。在这个过程中,作者的焦点没有转向自己的内心,而是在观察外部世界时,“视野异常清晰,所见所感能直接转化为小说。 [...] 小说家在状态最好时,就是千里眼、甚至幻视家。不仅如此,他们还是地震仪,能探测到几乎微不可感的动作”。

说到最后,想起多次看过媒体介绍莫迪亚诺在公开场合不善言辞,有时这种口齿不灵动还莫名地触动他人。莫迪亚诺也坦言,写作时的反复修改习惯导致他演讲时容易犹豫、甚至结巴。由此,又涉及到他最初是因何而开始写作:“在童年结束时,你希望大人们会读你写的东西。以那种方式,他们才会静下来听你说、不会来打断你。同时,他们才会真正了解你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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