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天晴。
往北再走二十里就是西北大漠了,这时行走的商人,漂泊的浪子都会在我这小破酒馆稍作停留。过了这店,大漠里可就没水了,更没酒喝。
我在这里已经三年有余了。
黄沙漫天时我灯下独酌,夜阑人静时我屋顶观星,鸡鸣时舞剑,日落时纵马。生活毫无波澜,似乎总缺了什么。
三年来,我蓄起了胡子,不修边幅。可我的剑每天还是要擦。因为忘记自己是谁不打紧,忘记自己的光芒才是最可耻的。
这把剑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丢在角落里,它就是一把不薄不厚的铁片。可十六岁那年,我就是用它使出了我的成名绝技——回首穿心。我开始名动江湖,毕竟同辈中竟没人能出我左右。十年来,这把剑也没离开过我。
我年少成名,我飘飘然。江湖也不过这样,我想。
我生在江南,江南真是个富庶的地方,可我家依然还住茅屋,屋子简陋得仿佛不属于江南,别人不会相信江南也有穷人,就像我不相信皇宫也有吃不饱饭的人一样。家徒四壁,一辈子没混出名堂的父母对我自然是寄予厚望。
我的人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是名动江湖的剑客。再不济,我去做个县里的武官,也已经比农夫强了一百倍。
二十一岁,我还在江湖流浪。
可我的名气再也不如几年前那般如雷贯耳了。不是因为我的剑术不如以前了,而是江湖出了更多剑术高明的剑客。后生真是可畏,我想。
这一年,羽生结婚了,娶了他最爱的小翠。羽生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兄弟,我很为他高兴。羽生说过,他这个人这一生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功名利禄。只希望把家里的茅屋换成瓦房,然后把小翠娶过门,再生几个娃,这辈子就满足了。
小翠已经过门了,娃娃两年之内就会有,两人勤勤恳恳,五年之内也能住进瓦房,看来羽生的理想已经不远了,我很羡慕他。看着他们这一对新人,我忽然很想阿素姑娘。
阿素姑娘毕竟是大家闺秀,你高攀不起,还是忘了她吧,我心里的声音又再响起。我按着手中的剑,在酒桌中突然变得很沉默。
羽生的新婚之日,胡海自然不能缺席。我、羽生、胡海,都是打小认识的兄弟。胡海比我们大,我们都叫他大哥。大哥老成持重,他跟羽生不一样,他觉得人这一生不能碌碌无为,他希望自己能够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去年大哥名落孙山,我已整整一年没有大哥的消息。如今看到大哥竟容光焕发,春风满面,看起来比我还年轻了。
我急忙上前抱住大哥,问他近况。
大哥始终是大哥。大哥告诉我,他去年未能考取功名,郁郁不得志,跟任何人都断了联系,只因觉得羞愧难当,无颜面对父母高堂,也无颜面对兄弟手足。独一人流浪了一个月。
可我觉得你还年轻了几岁,一点不像消沉之人,我说。
古往今来,一帆风顺之人何其少。人大多有三衰六旺,我只不过碰巧运气不好而已。再来一次我或许能一雪前耻,想通之后,我更加奋发读书。终于半个月前放榜,我榜上有名!大哥开朗道。
再过两个月,大哥便要携公文上任了,我很欣慰。
如今大哥、羽生都有所成,反观我,一事无成,我忽然很沮丧,仿佛腰间的剑也成了一柄锈铁。
我很羡慕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我讨厌茫然的自己。我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佩剑走江湖。
终于有一天,我决意不再当剑客。
或许我应该像大哥一样,考取功名,自然是武官,然后光耀门楣,这样阿素姑娘的父母或许会同意我娶她……我想。
武试那天,我把我的剑擦了又擦。
行走江湖多年,与人交手,我早已不再紧张。这一天,我竟有点战战兢兢。
武试之人当中,江湖人士只占少数,多数竟是锦衣华服的公子。
哼,纨绔子弟,不堪一击,我心里暗暗看不起他们。
但是令我没曾想到的是,比试之中我竟发现这些富家子弟竟然剑术高超,屡战屡胜。我与他们打得很吃力,仿佛我面前的不是一位初出茅庐的少年,而是隐世的高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富家公子府内本就养着一批高人,即使足不出户,也能接触到当世的精妙剑法。多年苦练,如今自然已是一流高手。
重重比试下来,我再也无力支撑,最终名次也只能勉强进入前十。可官职数量有限,最终我也没能捞到一官半职。
曾经令我闪耀的剑术,如今看起来也不过如此。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到县里衙门或许还能讨个差事,我想。
可是衙门的人明里暗里要我贿赂,而我并没有钱。
我大失所望。
我带着我的剑回到茅屋,这里还是一样,家徒四壁。
我开始有点看不起自己,曾经我以为自己天赋异禀,原来也不过是庸人一个。
二十三岁,羽生已是两个娃的爹了,大哥也成了一方的好官,我骑着马来到西北大漠。
黄沙漫天时我灯下独酌,夜阑人静时我屋顶观星,鸡鸣时舞剑,日落时纵马。
独酌时没有兄弟诉衷肠,观星时没有阿素偎身旁。舞剑时只有天上月照我,纵马时马不知我悲喜。
“掌柜的,上酒!”客人道。
我已出神,全然不知他叫唤。
“掌柜的,想啥呢!”客人再一次叫唤。
我回过头,提着一壶酒来到他跟前。
“我在想,太阳才刚出来,怎么就落山了呢?”我说。
我年少成名,如初升的太阳。如今我蜷缩在这西北,如这夕阳。我还没大放异彩,怎能就这样无声地远去?
生活是苦难的,我准备提着我的旧剑出发了,毕竟天气这么好。
不知阿素姑娘嫁人没?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