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夜班，向来都是我致电去外二科告知他们即将有病患前去就诊，昨晚外二科破天荒地打电话寻急诊医生。当时只听得接电话的林美女护士一连好几声地念了我的名字。我猜电话那头是找我的，也不劳烦林护士喊我，提前移步至电话旁。
听筒里传来了外二科医生的声音，但愚钝的我并没听出是哪位，可能是我不怎么熟的。他也张口只道寻这急诊科医生，我报上姓名后，他没有什么反应，大抵上也是不认得我的。
原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大爷烫伤了左脚，其家属推着轮椅去外二科，想打几天消炎针。这本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可那大爷的儿子偏要自己给大爷换药，且不用医院的烫伤药膏，自带草药敷抹。外二科的医生肯定不同意的，这家属自行用草药敷抹，要是伤口感染了，甚至出现败血症了这责任算谁的呢？想必家属也许会对外宣扬是在医院住院导致的感染。
那位大爷早在今年二三月份，便因脑梗死在内一科住院过，现在留有半身不遂后遗症，无法行走，需要轮椅辅助。他儿子跟另外两个女儿的意思，应该是想在外二科住下，每天打消炎针，省的每天推轮椅跑来跑去，可又不用医院的药，固执地想用不知道哪儿得来的草药去敷抹伤口，因此外二科不同意那大爷住院。
我还没放下电话，大爷的儿子轮椅推着他就到了急诊科，旁边跟着两个中年妇女。我问他们是不是现在不住院，就在门诊打消炎针，问了两遍，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于是坐电脑桌前准备开药。那男家属突然接了一个电话，隐约听得他跟电话中的人商量，有要住院的意思。
我问另外两个女性家属：“什么时候烫伤的？”其中一个人说：“两天前烫伤的，老人家偏瘫了，那只脚感觉不怎么灵敏，泡脚的时候浸在比较烫的水里。”
“哦对了，昨天还发烧了，我们怀疑伤口感染了，所以来医院打消炎针，不过现在就没有发烧。”另一个女的补充道。
有发热过，应该先去发热门诊登记一下啊。我正准备这样说。那两颊瘦削的男家属便对我说，要住院，不在门诊打针。
“住院的话，这种烫伤的情况，应该去外二科住哦。”我说。
“不要，就在这儿住，他有脑梗的，就在这儿住——”男家属指了指他父亲，又拍了拍桌子。
“他那都是脑梗后遗症期了吧，又没有新发的脑梗，况且他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脚烫伤，需要每天换药，打消炎针的问题，怎么在这儿内科住呢？”我有点不理解他家属啥意思。
“换药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会每天给他换药，只管治这脑梗就行，就在这内科住！”男家属声音提高了几分，胸脯也挺了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不想跟他多费口舌，要在这儿住的话，也请示下对面办公室的值班医生刘老师。
刘医生走到家属和病人旁边，看了看病人那层层纱布裹住的脚，也说这种情况的确是在外科住院，而不是在内科。
“不！不要！”男家属开始嚷起来了，“不在外科住，就在这儿住！都得过脑梗的，之前都在这儿住过，怎么不可以在这儿住？”
直到这个时候，另外两名女家属还未启用朱唇说半个字，一直是男家属在这儿执拗地说着。
“大爷，你最近有头晕、头痛、手麻，咳嗽、胸闷这些症状吗？”刘医生询问起那大爷有没有内科症状。
大爷摇了摇头。刘医生则对那男家属说：“这种情况的确是要去外科治疗的，你让我内科收，脚上换药怎么办呢？”
男家属一听“换药”二字，眼睛放出了光芒，他忙不迭地说道：“嗨呀，换药的事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尽管治好他的脑梗就行，我会每天给他换药的！我自己有草药！”语气和表情都十分得意，仿佛是为医生减轻了工作负担。如果他也玩B站，他脑海里可能正在萦绕着一句“正道的光”。
“以前在你们这儿住院的啊？”男家属见刘医生不答应他们住，着急了，脸色变得阴沉，振振有词地说，“就是在你们这儿住瘫痪的，本来都是好好的，住院之后瘫痪了！”
这话一说出口，差点没把在场的医务人员给气吐血。什么是脑梗死？脑梗死这个病本来就会导致人瘫痪的，世界上没有哪个医院哪个医生敢跟你们打包票说，只要你住进来，我们包你不会瘫掉。
根据脑梗死的部位、面积、发生时间等情况的不同，有很多种可能的预后，预后良好的就肢体言语功能恢复，没有后遗症，预后不好的就可能留下偏瘫、言语不利后遗症，严重的可能命都保不住。这种病本身就如此凶险，致残率高，再怎么没文化没见识，也不至于说出住院住瘫痪的这种话来吧？
刘医生气不打一处来，懒得再跟这种不可理喻地家属纠缠，再次强调了一句：“这种烫伤的问题，不是在这个科住院。”
“他之前有发烧呢！”一位女家属开了口。
“有发热就去发热门诊啊！”刘医生迅速地抛出了这一句。
“你什么意思？啊？你想怎么样？”男家属突然跟火山喷发一般嚷叫起来，“不过就是伤口感染发烧，又没去其他地方，干嘛去发热门诊？小心我去投诉你！”
“那你去投诉啊，你投诉到疫情防控指挥部去，问问他们按照流程，发烧的是不是先去发热门诊？”刘医生也提高了嗓门，硬气回怼过去。
“他妈的个个都在推来推去！”男家属脸色铁青，怒不可遏，“上到外科，又说来急诊科，来了急诊科，又说去发热门诊！”
“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这就是在踢皮球！”沉默良久的女家属这时也开口狂喷起来。
“你要多少钱？你是不是想讹我们？”男家属气得说话都毫无逻辑了。
“滚开！”男家属愤怒地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低沉地对刘医生吼叫，双手握住轮椅的把手，准备推病人离开。
我跟刘医生都让开身子，一边解释一边跟着他们往外走了几步。刘医生一直在强调按照医院规章制度，发热病人首先就去发热门诊，但那三个家属愤怒地就像要张开血盆大口吃人的美洲豹，完全听不进去这些解释，张嘴吐出的就是“踢皮球”之类的话。
这一阵喧哗，引得住院的患者和家属都出来围观看热闹。那男家属把病人推到接近大楼门口时，又气冲冲地返回来朝刘医生咆哮，双拳都是紧握的。刘医生赶紧往摄像头能拍到的地方站住脚，生怕那人直接抡起拳头就捶上来。所幸那家属没敢动手打医务人员，只是骂骂咧咧几声，随即悻悻而去。
待那几人走后，刘医生跟值班的两护士吐槽:“这种家属不好搞的，之前得了脑梗住院，说病人是住院住瘫痪，看到这种蛮不讲理的人我就不想管他。现在是一边要住院，一边又想自己用草药去敷抹伤口，这草药又不知道哪来的，干不干净的，到时候要是出了差错弄成败血症了，肯定赖到我们头上的！这种人走了最好，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