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读《陶庵梦忆》,倒是十分喜欢。
《陶庵梦忆》的作者名为张岱,号陶庵,自称张子。张子仕宦家庭出身,学识卓著,经史子集各部皆有涉猎,他所著的史书《石匮书》被后人誉为研究明史最有价值的三部典籍之一。
五十年如一梦,梦里梦外,天上地狱。改朝换代带来的巨大沧桑改变了张岱的人生轨迹。
从“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到“所存着,破床碎几”,极端困顿的环境,让张岱忍不住感叹“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念及过往种种奢侈挥霍的生活,自觉愧疚,“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因此《陶庵梦忆》得以问世。
这本《陶庵梦忆》既是一部回忆个人生活的散文著作,也是一部描绘晚明的时代画卷,通过作者的所见所闻,我们回到那个时代千里江南的日常生活中去,从山水风景,到风俗习惯,以及各个阶层的人文环境,皆如在眼前。
初识张子,由其学识文采起。
《湖心亭看雪》一章写的极好,记录在西湖看雪的景象:雾凇沅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寥寥数笔,清雅简约,勾勒出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悠长的充满诗情画意的冬日湖景,读来让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如观一副绝美的画卷,如临一处极佳的风景。
湖心赏雪,让我联想到苏东坡。文人喜好风雅,苏东坡当年在赤壁与友人饮酒,夜宿小舟,对月当空,挥毫泼墨,赤壁赋成,而后一觉至天白,方携衣归家,这一番放浪形骸是古来风雅里的典范,再读张子,有着异曲同工的气度。
大雪三日,湖上人鸟绝迹,他却划一小舟,带着火炉,进入湖中央,要独享这西湖雪景,等到了湖心亭,又遇到了同来赏雪的知己,忍不住对饮三杯,如船夫感叹的那样“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和志趣相投者的缘分,莫名让人心动,张子有趣别致的性情更是让人着迷,我欲与张子相交,是从《金山夜戏》开始。
崇祯二年,他途径镇江,夜晚在北固山江口停船,“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巽天为白。”月光和江涛一起,把天空喷洒成白色,他看了非常惊喜,待船到了金山寺,看到“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更是惊奇,便“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光大殿中。”竟是唱起了戏,引得寺内诸僧看了他们很久,不知是人、是怪、是鬼。这个人啊,兴致来了,没头没尾的在寺庙里唱了一夜的戏,潇洒俊逸的气质跃然纸上。
这个富贵子弟,不仅在雪夜独行,还能月夜唱戏,俨然一位风流洒脱的魏晋名士。
书中类似这样有生活情致的回忆比比皆是,足以彰显出张岱此人喜好繁华滋味又深谙其中雅趣的性情。他们这群人,在明亡之前,好鲜衣、好美婢、好石、好茶,好水(喝茶的水都有讲究),人世间所有的享乐玩物都是他们好生活的附赠品。
然而前半生得享人间繁华的张岱,暮年遭逢国破家亡的悲惨命运。清军入关,张子曾请缨诛杀奸臣未果,拒绝新朝廷的招揽,披发入山,穷困潦倒。那些过往如云烟在心头飘过,有多少欢喜就有多少悲愤,就在这一极端困顿的环境下,他依然保持着一个文人的民族意识和高尚气节。
俞平伯对此有很高评价:凡此心境,草草劳人如我辈者,都无一缘领略。
读《陶庵梦忆》,念及张子生平,怜惜之余,不禁感概自己的现世生活,终究难寻一处桃源。
前几日读《离骚》,很喜欢其中一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虽然我知道这是屈原对自己品性高洁的宣誓,但是还是忍不住羡慕古人与朝露、木兰和秋菊为伴的日常。
现在有一种社会时尚:追求诗和远方的慢生活,这就导致一种暴力式的旅行。
除去小部分热爱自然的旅行达人,更多的走马观花打卡式的旅行人会在节假日挤满各个著名景点写出本人到此一游,所以无论我们现在去哪里,都不免沦为景区熙熙攘攘拥挤人潮里的一个分子。
对比可以在赤壁安睡一宿的苏轼和西湖雪中遇知己畅饮二人独享西湖的张子,心情实在有些愤懑。
其实这样为了旅行而旅行的行为,又何尝不是一种被生活压的疲惫不堪的人们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人们以为美好,总在即将到达的远方。其实真正能够治愈心灵的,可能是在去前方的路上,目睹一片叶的飘零,等待一朵花的绽放,亦或是迎接一滴淋在额上的甘露。如清风般自由,如暖阳般温柔。
迪士尼的电影《心灵奇旅》上映,一个几百年找不到投胎活着理由的生命偶然进入人间,点燃他生命火花的不是无数的伟人的激励,不是理想或是目标,而是一块披萨,一颗糖,和一片花。
生命就是这么神奇,明知道世间皆苦,还是忍不住为了玻璃渣里的那颗碎糖前仆后继。
生命继续下去的理由,可以只是盼望一朵花开。
无论怎样,安稳的太平盛世,给了我们这代人,太多享受生活的机会。疫情时期的静寂萧索还历历在目,生命的脆弱和坚毅展现的亦然淋漓尽致,我不知道生命要战胜多少苦难,才能变得伟大,才能回归平淡。
往后余生,惟愿与张子一般,赏雪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