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闵政浩很快替三人搬好家,准备医女考试。 这座小小的别院离宫廷不近不远,周围也尽是士大夫家的别院,安全无虞,放三个女人在这里住,也不必太担心。不远的地方有集市,生活便利。最妙的是矮墙边上有一圈松树,能遮挡一些窥视,韩尚宫就不必每日都在屋子里躲藏。
张德前后看了看,对这里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空屋太多,她没理由再跟韩尚宫睡一间房了。
“娘娘!这间我们睡,隔壁是首医女的屋子。娘娘,你进来瞧瞧。”长今开开心心拽着韩尚宫看房间,完全没注意张德在后面闷闷不乐。
“娘娘,以后您可以出来走走,不用整天待在屋子里了。哦莫!娘娘!这里有个浴房!我去烧水!”长今高兴坏了。
因为天气太冷,德久家又简陋,韩尚宫自狱中出来后只简单梳洗过。长今知道她爱洁,只是不方便,一直忍着。如今院中有井,还有浴房,真是再好不过。
张德坐在屋檐下百无聊赖,看着长今忙进忙出,心里忽然一动,向闵政浩问道:“这附近有药房吗?”
闵政浩四顾望望,想了想道:“没有。这里都是士大夫家的别院,附近没什么大夫。首医女要买药吗?”
张德回房取出药箱,快速写了一张方子递给闵政浩,“还请大人帮忙买几副药回来。”
闵政浩接过来往怀里一揣,出门找了个仆从遣去买药。药房不近,仆从买药回来,韩尚宫已经和长今进入浴房。
张德在外面听了一会,似乎长今在帮她洗头发,两人时不时交谈几句,不知道长今说了句什么,惹得她笑起来,张德听到一句“你这丫头”,是做母亲拿顽皮孩子没办法的口吻。
她咳嗽一声,推门进来,眼睛往过瞟了一下,只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的瘦削背影。
“首医女,有什么事吗?”长今坐在浴池边上,看到张德,有些奇怪。
“把这个放进浴汤里,对她身体恢复有好处。”张德把头别过,扬起手把药递给长今。长今把湿手抹了两下,接过药,问道:“这是…药浴?”
“嗯,是可以帮助活血和去疤的,要在这样的浴房里泡一段时间药效才能出来。”张德尽量把头扭过去,但从门这里透进去的光线打在她身上,反倒让她的剪影更清晰,张德忍不住耳朵慢慢烧红。
“啊,多谢您还惦记这个。”韩尚宫的声音穿过氤氲的水汽,带着一丝少见的绵软慵懒。
张德觉得这屋子里真是太热了,忙不迭退出。从满是水汽的房中出来,迎面一股寒风,不由打了个哆嗦,清醒不少。想起自己风邪未除,不要传给她,赶忙走回房间。
韩尚宫这时并不像张德看到得那般惬意。这药方的药性霸道,放在浴汤里浑身火辣辣的疼兼刺痒,过了一会儿似乎骨头缝里有凉气往外冒。饶是她这样忍耐惯了的人,都忍不住咬地牙齿作响,漏出几丝呻吟。
长今帮她把头发一缕一缕擦干,见她如此难受,心疼道:“要不您少泡一会儿…”
韩尚宫缓缓摇了摇头。有反应,说明有效,她不能辜负张德一片心意。好不容易熬过疼痒,浑身都像散架一样,闭上眼不想说话。
“娘娘?娘娘?”长今摇醒她,“不能在这里睡着啊……”
“唔…没有。你出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
将长今支走,披上能裹住全身的软布,把身体一点一点擦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遍布全身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似乎真的淡了些。
其实她自己倒是无所谓,难得张德还记得这回事,这番好意必要领受才行。想起张德依然风邪未愈,很该来发一发汗才是。她把头发烘干,在脑后松松扎了个辫子,穿戴整齐,步出浴房向张德的房间走去。
张德坐在屋子中间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连韩尚宫进来都未发觉。
“首医女…”
张德抬起头,怔住了。
站在门前的人整个浸在阳光中,还未上过发油的松散发丝被镀上金光,可能在蒸汽中待久了,皮肤泛着久违的润泽,气色出奇地好。
“首医女?”
张德回过神来,“欧尼…”
“浴房里现在很暖,我重新烧好了水,您风邪未除,去泡一泡才好。”
张德还沉浸在刚才的情境中,无意识地应个“好”。
韩尚宫见她应了,转身出去把门带上。
“娘娘!”长今正在收拾闵政浩带给她的医书,“娘娘快来坐。”
韩尚宫坐到镜台前把头发打散慢慢梳理,回到汉阳以后千头万绪,这时才有机会一点一点厘清,不由停住手,“长今啊。”
“嗯?”
“姜熟手有没有说起过连生或者闵尚宫昌伊的消息?”
长今也停下手,脸上带点沮丧,“我在济州时就问过大叔,他说自从我们离开他就不能再去宫里送酒,但想来连生她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韩尚宫叹了口气,“说得也是。”她跟崔尚宫相处几十年,对她的秉性了如指掌,睚眦必报这个词简直为她量身定做。
她望着长今。
在济州时不期待自己能活多久,希望长今可以回到宫廷立足洗刷冤屈,堂堂正正活于人世。如今当真回到汉阳,她又生怯了。
闵政浩说“已卯士祸”有望翻案,但依她对中宗大王的了解,恐怕并不是那么容易。这位大王的性格好听点说叫温和,不好听叫懦弱。谋逆案翻案,朝堂上下又要血洗多少人…如果能考上医女,回济州去,像张德一般行医,倒也不错。
但此时这话她还不能说出来,先考上再说吧,横竖不能做一辈子官婢就是了。想到这,她拿起梳子,继续梳理头发。
张德在自己屋里扯着外面矮墙地下薅来的一把三叶草,一边扯一边念叨:“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一把扯完,还是“不说”,张德不服气,又出去薅了一把草回来。
刚才那幅”欧尼出浴图”实在给她冲击太大了,就这么把人还到那个根本不识人的大王手中,张德很不甘心。
她这副身子看起来是好了,实际一吹就倒。送回宫里要不了一年半载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张德恨恨得看着手中最后一片叶子,还是“不说”,一把将地上的草都抓起来扔到门外。
张德,韩尚宫,长今,这三个人没有一个能闲下来。哪怕只是在这别院里住短短数日,也忍受不了无事可做。
张德带着长今去出诊,要她写脉案,开方,除了施术,别的只要长今能做,都给她做。
韩尚宫在别院中变着花样给她们做好吃的。汉阳的食材是济州不能比的,回到熟悉的地界,哪里可以买到好材料,韩尚宫闭着眼睛都能指点。于是这忙里偷闲的半个月,竟然是她们相遇以来从未有过的闲适时光。
转眼到了典医监考试的日子,闵政浩和德久来接长今,张德跟着一起去。
韩尚宫心不在焉地收拾早上德久送来的青鱼。做了几十年的事在手臂受伤之后搁置许久,现在还是不如从前熟练,只能慢慢练习。一刀一刀枯燥的练习多少安抚了焦虑的心情。
将鱼腌好之后听见门响,从厨房探出头瞧见垂头丧气的长今跟在一脸凝重的张德身后,忙走出来问道:“怎么?考得不顺利吗?”
长今沮丧道:“我遇见一位旧识。”
韩尚宫不解:“这不是好事吗?”
长今摇摇头,“就是以前在多栽轩认识的郑主簿,我不知道他是考官。他问我怎么想到学医,我说我要回宫报仇……”
“啊…”剩下的事她不说韩尚宫也能猜到一二,“所以他把你刷下来了?”
张德插口道:“那倒没有,但是他给了长今一个下通,两个下通就考不上了,等结果吧。”
德久跟在后面替长今不平,“我们长今只是说实话,又没说不好好做医女,怎么能这样呢?!”
韩尚宫看看长今,又看看张德,欲言又止,转而道:“已经考完了,多想无益,准备吃饭吧,马上就好。”
长今有些委屈,跟在韩尚宫身后进入厨房,“娘娘…”
韩尚宫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指着桌上的铜碗道:“先把这些小菜端到屋里去,还有一锅鱼片粥马上就好。”
长今委屈巴巴,但不敢违逆她,端起小桌送到屋里。屋里坐着的三人无一不是面色不虞,没人有心思动筷。
韩尚宫端了一锅粥进来,见他们都不动,安慰一句:“放心吧,会考上的。”
“耶?”长今不敢相信,“娘娘您怎么知道?”
“如果真的要刷你下来,就直接给不通了。日久见人心,以后他会明白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放心,吃吧。”韩尚宫简短的解释一句,“吃饭的时候就要心情愉快地吃。”
夜晚张德听见隔壁的门响,推开门一瞧,韩尚宫披着衣服站在院子里,抬头望月,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德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欧尼真的不担心吗?”
韩尚宫扭过头来看她的眼睛,抿了抿唇,“我心里很矛盾。”
张德握住她的手,冰冰凉凉,另一只手覆上去替她暖着,“不想让长今报仇?”
“嗯…”韩尚宫犹豫片刻,“长今的光芒是掩盖不住的。无论什么样的绝境,她都能开出花朵,这是好事。”
张德接口道:“但是在仇人眼里,便是一根耀眼的尖刺。”
“把她一个人丢进虎狼堆里,我觉得自己很自私…”韩尚宫在张德面前吐露心声,只有在张德面前,她能没有负担地讲这些话。
“欧尼不想回宫吗?”张德期盼地望着她。
“回宫…”韩尚宫望向宫墙的方向,“宫里不是宫女的归宿。如果重病濒死,就要送出宫去。再说,除了长今,那里已经没有我牵挂的人。”转过头来对张德一笑,“说起来,我倒更愿意在济州终老,反正这条命也是在您手下捡回来的。”
张德望着她的笑脸心怦怦直跳,“我可以留在汉阳陪你,陪你保护长今。”
韩尚宫吃了一惊,看着她说不出话,想从她脸上看出是不是自己会错意。
张德脸上毫不掩饰的情意不容她错认。
“您…您之前不是说…不是说…”
张德有些幽怨,“难道欧尼猜不出我说的是谁吗?”
韩尚宫此时已完全乱了方寸,“可是您说身份有差……”
张德撅起嘴,“那不是欧尼翻案有望,到时候您又是宫女了,怎么会同我一起。”
韩尚宫心里对张德的感情很复杂。
若说她对张德的情意毫无所觉,那是假话。从一开始到济州,若无张德的照拂,她根本不可能活下来。慢慢地,两人惺惺相惜,张德热血热肠,她发自内心钦佩。她心里对张德亦有牵挂,会挂念她的身体,也会惦记她的安危。
可若说喜欢,如她喜欢自己一样的喜欢,韩尚宫心里又还没到那一步。面对她的热切,她的不知所措远大于欣喜。
“我…”韩尚宫看着她期盼的眼神,不知该如何应对。
张德等了一会没有下文,不免有些失望,将她的手搓了搓松开,“总算不凉了。快回屋里去吧,现在说什么为时尚早,走一步看一步吧。”
韩尚宫偷觑她几眼,见她神色如常,暗暗松口气。
“啊,忘了说,今晚的鱼片粥很美味。”
说到食物,韩尚宫脸上带了笑意,“青鱼味甘性平,腌好在粥里生滚,就很滑嫩适口。济州的青鱼虽多,水却不适宜拿来熬粥,这井水…”看张德一直笑吟吟地,说不下去了。
张德歪着头瞧她,“这井水怎么?”
韩尚宫避过她的视线,“这井水…这井水…很甜…天色晚了,您快回去吧。”
张德心情大好,开心地回屋。
韩尚宫跟在她身后莫名其妙,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又高兴了,难道说起饮食她就开心?韩尚宫想,要是这样那倒是简单,只要材料足够,天天不重样也没问题。
这比开口说“喜欢”可要轻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