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寨河的流水推着碧澄澄的浪花儿一路朝了西北,两岸洼地里的粽箬叶长出三指宽的时候,仁钰家院前坡地上的木香花也竞相开放了。
坡地朝阳,小腿肚子粗的杉木浸上桐油搭的架子,竹篱笆四周围出去一丈高。木香花有些年头了,枝蔓沿着篱笆爬满了架。等这一簇簇雪花般洁白无瑕,密密麻麻点缀得像繁星的花儿都开了,佘家庄的夏天就真的来了。
太阳还没落山,西边的云霞浅浮在深蓝的天空。乘着一阵风的清凉,野鸽子立在银杏树的枝头抖耸着羽翅。仁钰正忙吩咐把油作坊上的大灶腾空出来,再拿老丝瓜瓤沾碱面水刷得光亮。
这一天的晚饭吃得要比往日里都早,仁钰丟了碗筷也不脱衣衫,在厢房的联凳上圈腿儿窝着先眯了眼。第二天子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雾气,伴月星只在远处落了个依稀的影,摸着黑进作坊去点了大灶柴火,这煮熟的满满一锅子绿壳儿鸭蛋得趁着天亮前泡上“井花水”。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青石台阶,成群的麻鸭儿顺坡摇摆着下到水沿边去觅早食,门前的伙计拿红、黄、绿、白、黑五色绸布蒙了棚顶子。
烛案上的铜炉里立稳了五柱“棒棒香”,长条凳上搁置的两筐子木香花码得齐整(整齐),一旁竹架子上金丝线挂着绿壳儿鸭蛋,四方桌上脸盆子大的磨刀石撒些盐沫子,银杏树枝桠间悬上大杆儿称,称下吊着的竹箩筐四周里被绑上了一圈儿的大红绢丝花……
太阳光金灿灿撒在坡地上,木香花叶片儿上缭绕了袅袅雾气,打着旋儿的、逗着滚儿的,氤氲出团团彩色的光晕;聚拢的、消弥的,轻盈里幻缕缕多姿曼妙……微风乍起,河面碧波的清冽裹卷着木香花的甘醇沁得人心都醉了……
地面的湿气还未散尽,佘家庄里就闹腾开了。满村的佃户、长工腋下夹把腊月里封了口的镰刀,手上领着家里的娃儿一股脑地往村中央涌。
进了彩棚的,先隔着香火和仁钰两厢里拱手作揖唱上个喏,麻利儿解了镰刀上的油封,再转身拿去磨刀石上开了刃;娃儿们依着序齐额高举着双手接彩蛋,长条凳前再插上一枝木香花;上了大杆称的口里头总归免不了要念上几句吉祥如意话。
太阳慢慢爬到了树梢,照得金寨河两岸大堤上的油菜蔫了叶,顶出来的菜壳子泛出了八分黄。仁钰弯下腰身,开了这年夏收的第一镰。顷刻间,上百把镰刀飞舞,抽割得成片的菜籽杆倒了地。
低处农田里,大麦的芒尖尖儿立得干脆,风吹过来阵阵“咝咝”的响。仁钰娘侧身摆放好拐杖,蹲下来双手一番“左右开花”(左右手同时连根拔麦子,两边放倒),依着年年的规矩给地里的伙计打了样(做了示范)。
仁钰娘年轻时长得清瘦高挑,容颜不算出众,是几里外房元村殷实人家的大女儿。仁钰的爷爷赶着牛车下村里头收租子,远远瞧见这地里似有鱼儿水里面窜得两边翻了浪花,立刻撇了满车的谷物也不顾,打听着上门去给儿子落了聘。
到了秋天,仁钰爹几里外房元村送了中秋礼回来,关上房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娘颤双小脚隔着门急得泪珠子滚了个满门襟,“儿啊,你好的赖的要给句话呀……有不满意的倒是开个口呀,这年轻轻可别气出个病来!”
屋里头蒙着被子闷声闷气总算出了声,“这长相一般也就算哩,皮肤竟黑得和那整日地里头打滚的没啥异样,哪里是个屋里头能养着的……”
“那不爱享清闲、地里头有活的娃儿自然是黑的!还屋里头养着的,怎生了你个败家的玩意儿……”路过的仁钰爷爷听见了,气得上脚踹开门伸手就要打,“婚姻大事,自古听的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得你反出天!”
腊月里头的喜事办得闹热,东西二十房都派出人来帮忙张罗,喜糕喜钱更是挨着户地散。等到了吉时,派出去挑嫁妆的伙计却是一半儿空着手进了门,连日里盼着做婆抱孙的仁钰奶奶便也忍不住拿低眼小瞧了去。
第二天一早,祠堂里头拜祖宗,房族里掌事的给了新媳妇一稻草垫子立规矩,两膝盖隔着祆裤还跪得生疼。
晌午时分,回屋里头敬奉完公婆茶,再跪一回稻草垫受了家训。好容易起了身,这边满院子里头想找块空地栽上这娘家带来的木香花苗。那边婆婆不觉摆了脸色,“现下的年岁光景,哪还找出院里有空地的人家,不结果子不长粮食的,闲得慌!”
盯着日头挨到天黑,抹着泪溜出来河边坡地上赶紧把苗木扔了。可谁料第二年春竟匍匐着开出了白艳艳几簇花来,许是这花香味儿日久熏得入了心,一家人到也没再吱声的,便由着它自在长上了。
进门的第二年立夏,等金寨河大堤上开了镰,堤下的新媳妇青条布绑了小腿肚,水粉的头巾遮了发,跟着仁钰爹扎了一次大麦地。左右开弓一下子放倒了两溜连着根的麦杆子,后头十来个专打短工营生的伙计累得直喘粗气,也只赶上了个七成,差点惊掉了佘家庄老少的眼珠子。仁钰爷爷乐得田坎上连连称赞,“这家里可是娶回来个‘金不换’,招来的‘聚宝盆’呀!”
农历五月十二,家家户户吃冷面。仁钰奶奶瞅着新媳妇儿一擀面杖摊开一案子厚薄均匀、光溜劲道的面皮子时,总算是抿着嘴笑了;再看那刀面子贴着手指背“笃笃”切出来粗细一致、拉开来根根不断的面条儿时,忍不住开口就给了肯定,“这一手,几十年功夫也是拿不准的,是个灵巧的哩!”
夜里关上房门,就着油灯给鞋面子绣上两簇木香花。叶片儿青里隐翠,脉络纹理层次分明;花朵儿白里带娇,俏生生地要含着水透出光来;那姿态样式更是别具一格,各有风流!
仁钰爹躺床上看那灯光下嫩里透粉的脸,眉目里就有了白天里灶间地头不见的温婉淡雅、浅浅的柔情、幽幽的芬芳。
银白的顶针引着丝线儿舞得飞快,这轻微的抽拉牵缠间竟惹得人松了思绪,半忪着眼的仁钰爹忍不住问一句,“怎就偏爱上这木香花了?”
“小时候痢疾,拿这木香花救了命哩。房元村里做姑娘那会子,入了夏天,非吃上几个绿壳儿鸭蛋,嗅得着这股子香味儿,才没疰夏。这不争不抢的,搁哪儿都能活……”银顶针在鞋面上雀跃,油灯昏黄的焰火里突然簇出来一抹亮白。
农历十一月,地里头的麦苗儿展了两片大叶,金寨河大堤上的油菜苗也刚移栽得醒了棵(新土里成活),院子里就有了难得的清闲。
坡地的木香花落尽了老陈叶,枝头新长的挤在一处不肯松怀。全家依着坡地给木香搭上花架子,仁钰奶奶眼瞅着纤细的枝儿生怜,拿草把子兜一圈捂住了根,转过头再看着挺了孕肚媳妇儿,“算日子立夏前头生,若是个小子,给村里的娃儿都吃上绿壳儿鸭蛋。到时候这花儿也开了,一并祈个无病无灾的太平年景……”
旁边帮忙的伙计笑开了腔,“老太太,光给娃儿们吃可不管用!咱吃了那绿壳子蛋也求个不疰夏。等到入夏开了镰才能使得上力……”
“好、好、好,都有,一个也不落!”老太太应承得爽利。
仁钰赶在立夏前落了地,老太太抱怀里头过了称,取乳名“七斤”。三、两月,包袱里裹着的小人儿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瞅着坡地满架子的木香花“咯咯”笑得开怀。老太太欢喜得紧,“罢了,你娘俩和这花都是有缘,等明年立夏……”
明年总是会来的,带着芬芳的期翼、丰收的渴望,是谁隔着时光岁月,回望过勤勉的耕耘、辛苦的劳作。
放勋家的小姑娘后来也做了母亲,她在小院里栽了株木香。她知道,这花总会在某一个夏天来临的时节,吐露出岁月的甘醇,时光的芬芳……亲爱的你若恰好也在,才是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