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之镜(完结篇)

1

不知什么时候,军转刑警李非养成了睡前听郭德纲的习惯,可以让他在欢愉中不知不觉入睡。郭德纲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我叫郭德纲,我身边这位是,呃,驴鞭老师……”

在迷迷糊糊的笑声中,李非进入了梦乡。那是一个极其真实的梦,所有的感觉都好像身处现实。

在梦中,父亲和很多人一起被绑架了。他们被带领着来到了囚禁之地。一路上绿叶红花、蓝天白云,有红衣服的杂技艺人,有捏糖人的白发老头,有披着黑毛巾的酒店小二,有卖五颜六色包装烟的小女孩,时代被混淆了。人多,但并不热闹,因为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站着,或安静的干着手中的事。

李非看到了父亲,父子相见,终于团圆。但是有个人不让李非和父亲接近,父亲只能远远地看着他,摆摆手,开心的笑。有一个瞬间,父亲脸上的高兴忽然变作惊恐,嘴里还念念有词,但下一秒,画面就又恢复了最初时的开心。那一瞬间好像并不存在,也可能确实不存在,只是李非的臆想罢了,而且是在梦中的臆想。

出现一个面目狰狞的女子,拿出一把尖利的匕首,连续刺了身边7、8个人,每一刀下去都喷涌出鲜血。

李非快从梦中吓醒了。

但接下去的梦又欢快起来。张灯结彩,隆重集会,处处洋溢着过年般的欢快气氛。然后,领导上台与所有人员合影——鬼知道原本的绑架怎么就成了这幅画面,可能每个人的梦都是这样不伦不类的风格。上台的领导又让李非吃了一惊:徐伟、张冰,是XYZ办公室一男一女两个主任。

“咔嚓!”画面定格了,2个领导站在中间,其余人员欢快微笑。绑架在欢乐的宾主氛围中结束了,人员离去。

他们又带着一路欢笑经过了来时的路,有红衣服的杂技艺人,有捏糖人的白发老头,有披着黑毛巾的酒店小二,有卖五颜六色包装烟的小女孩,但依旧不热闹,因为他们都不说话,好像静止一般。

李非发现自已忘记了东西在舞台上。他转身回去拿,但这次的路阴暗潮湿,七拐八拐竟然来到了一个灯光闪烁的小房间。

忽然,徐伟、张冰2个领导也进来了。李非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不自觉地躲在了桌子下边。

他想露头看一眼,却看到惊恐的一幕:徐伟张开了黑色的肉质翅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张冰变成了一条吐着红舌的巨蟒,黄色的眼睛正一闪一闪地盯着李非。

李非暴露了,他吓出一身冷汗,慌不择路地往外狂奔,嘴里呼喊着:快逃!快逃!

等他连滚带爬地来到那条人多却不热闹的路上时,又一次被吓呆了。所有人都消失了,叶还是绿色,花也还是红色,头顶的蓝天白云依旧,但杂技艺人、白发老头、酒店小二、卖烟女孩都变成了黑白两色,他们缓缓地回头,看着大口喘气的李非,笑了,露出白生生的牙齿。

李非看他们的时候,好像在看无数会笑的遗像!身后,巨大的影子已经向他逼近!

这个时候,李非从梦中惊醒了!他大口的喘着粗气,想着,如果不是及时醒了,就在梦中被杀掉了;即便在梦中没有被杀掉,也会在现实世界里被吓死!

李非回忆刚才的梦,似乎有一个被遗漏的细节在召唤,一时也想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沉沉睡去。半梦半醒之间,他好像打开了上帝视角,看到了梦中的自已最后逃跑时的画面,嘴里大叫着:快逃!李非觉得似曾相识。

他瞬间惊坐,好像被一盆冷水猛掼下来。他想起梦境之初的那个瞬间,父亲忽然惊恐,他好像要避开某人的监视,他大喊道:

“快逃!”


2

梦这种东西,天生与暗夜共生。太阳一出,昨夜的梦,李非就忘的差不多,只能记个大概了。这一夜觉睡的,可真累!身体像被掏空,汗已经透支。头发都锈在了一起。

李非在纠结要不要理发,因为是正月,老话说对舅舅不利。但是耐不住长发带来的烦躁,他准备跑得偏远一些:只要不让老舅知道,他老人家就不会拿刀来砍。

李非悄悄跑到以前服役的独山脚下的理发店,抬头看了眼招牌:“剪王”!旁边隐约是一把剪刀和一个美发的图标,但毫无美感,如鬼画符,乍一看好像一把剪刀剪下一个人头,刺得他眼睛生疼。

理发完毕,李非对镜观摩,这时,一个须发老者进入了镜中的视野。老者穿着破旧的迷彩服,老式军用胶鞋,笑呵呵的脸上是一个明显的酒糟鼻子。待他从李非身边走过,一阵酒精味让李非明白了那款通红鼻子的来由。

“七爷,弄啥咧啊,你这头发可不老长啊!”理发的小伙子Tony问道。

老者眯着眼睛,抱着膀子坐到理发椅子上,“外头冷去求了,上你娃子这暖和一下子。”

Tony撇撇嘴说,“那中,等会再跟你整二两老村长。”

被叫做七爷的老者,依旧笑着,回头对Tony说:“二两会中,整了都整美,要不然还不如不整!”

Tony呵呵笑了两声。老者也跟着笑了起来,道:“知道你娃子不是真心想跟你七爷捏两杯,忘记小时候再多打你两顿了。”

Tony也不以为意,显然“七爷”并不怎么被青年人敬重。

老人这时通过镜子看了看李非,脸上的笑容褪去,他继续说道:“我算命老七,来这看看有没有命硬,还敢来理发哩人。不怕你舅拎住棍子揍你娃子?”

后一句显然是跟李非说的。李非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但也不想失了基本礼数,他说:“那都是封建迷信,表人哩事。”

老人又说道:“我可知道你,你是北关李家娃子对不对?”

李非吃了一惊,这自称会算命的老人竟一下子说中了自已的身家。只是来理个发,莫非真遇到了算命的好手!


3

老人看看李非的表情,笑容更少,得意更多,语气中多了一分威严,继续说道:“你娃子,我一会都给你舅打电话,回去都收拾你。”

李非被突然弄得手足无措,老人换了副笑脸又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娃子给老头拿200块钱喝酒,今这事我就不给你舅说了。”

李非听到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旁边的Tony却哈哈笑了起来,对李非说道:“你可别听俺村七爷这话,他这是看你表情,知道自已瞎说对了。你要说你不是李庄的,他就再问你是不是姓黄,反正附近大一点的村子就李庄跟黄村。门口没停车,这大冷天步行谁也不想多走不是!那就附近这两个村没跑。他这张嘴几句话,又不用上税,蒙对了说不定真能骗……呃,混个酒钱,蒙错就算了,派出所也不能给他拉走吧!”

老人这把戏被当场戳破,当真有点生气,对着Tony骂道:“你个龟娃子,刚过完年都挡我财路。我不给他舅说,一会都给你爹说去,今黑上你们喝酒,你赔我这顿酒!”

Tony也不生气,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道:“爷,我知道你有这一手本事,你到外头扯个布,写个‘算命’多好。你天天到我这店里,人家顾客回家醒开劲了,知道自已受骗了,来找我,我可咋整。还是你给我说的,头上三尺有神仙,人得做好事,积德。你说是不是这理!”Tony看看了天上,好像那里真有个什么神明。

李非这算看明白了,这老人就是骗钱的。经常在这理发店行骗,所以Tony早就知道底细。不过Tony这样做,倒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或许真是听了老人曾经的良言,才会反过来劝解老人。

老者哼了一声:“你没良心娃子,你说我给你算得准不准,要不是我让你去学个理发,你命都没有了,这会还有脸跟我说行善积德……”老人随后的话变成了自顾自的嘀咕,他独自坐在椅子上闭目养起了神。

Tony向李非吐吐舌头,小声道:“俺们村这七爷,说算命他也不行,算10次,能有1次蒙对都不错;不过,说神也有点神,村里好像每一家都有一件事跟他说的有联系。真奇怪!”

Tony看了看七爷,又对李非继续说道:“你比如我,学没上成,5年前准备出去学个吃饭手艺,想去南方学个厨子,车票都买好了。走的前一天晚上,七爷喝个大醉上俺们家,死活不让我去南方,说我必须得去北边学理发。他毕竟辈份大,再说之前也猜对过几次,我爹不好驳他面子,我学啥子也无所谓,就听七爷的上绿翔技校学理发了……”

Tony压低了声音,又看了看依旧闭目养神的老人,神秘的说道:“结果,你猜咋了?”

李非也被这气氛感染,心脏“突突”的加速跳了起来。他确实想知道老人是怎么救人一命的,于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Tony。

Tony深吸一口气,显然这件事对他产生过重大影响,他继续说道:“结果啊,……”

他话没说完,老人突然大声嚷了起来:“又跟别人胡喷乱说哩是不是,小心折你娃子寿!”


4

老人这一嚷,让李非吓了一跳,差点从理发的椅子上跌下来。

Tony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李非收起思绪,无神论的先进思想重新占据了他聪明的大脑。他想,所谓救人一命,无非就是Tony准备坐的那辆车出事故了诸如此类,然后幸亏听了老人的话才捡了一条命什么的。

这样的事每天都太多太多了,老人只是碰巧说上了而已——就像今天这样:要么李庄,要么黄村;要么今天拦Tony,要么明天拦狗剩。反正上下嘴唇一对,几句话而已,蒙对了还有酒钱,蒙错了也不犯法,没什么稀奇的,只有乡下这地方才会听信这种神神叨叨的事。不但听,还添油加醋,越传越神——神经的神!

想通这些,李非看老人和Tony的眼神不免多了些轻蔑,他决定开个玩笑。

“我猜,是不是你准备坐那趟火车出事故了,被老人家说中了?呵呵”,李非对Tony说,同时乜斜着老人。

Tony一愣,瞬间睁大了眼睛,“嘿!你跟俺七爷一样神了,你咋知道哩!”他这表情就像电影里的王宝强。

这下轮到李非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已竟然猜中了,还真是这狗血的剧情;也没想到Tony竟然完全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与不屑。

旁边的老人看了看李非,也呵呵干笑了两声。李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Tony又凑到李非跟前,他按捺不住,不吐不快,便不再理会老人,压低声音说:“可是你只猜对个大概,还有更神的……”


5

Tony娓娓道出了5年前的事情:他自已要坐的那趟班车,驶到桥头的时候,一个孩子突然从路边冲进来,就是俗称的“鬼探头”。班车司机急打方向盘避让,车就一头栽到了桥底下。

好在是个旱桥,也不高,车上的人既没淹死,也没摔死,只是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唯一一块凸起尖锐的断树桩子,刺破车窗,插入车身,正对着一个空着的坐位。而那个空着的坐位,本来是Tony要坐的。

还没完。那天,整个南方地区到处都是特大暴雨,Tony接下来要乘坐的动车,因为泥石流,发生了唯一一次相撞事故。至于他坐的是不是必死的位置,已经没有意义再去探个究竟。

而且,还有。还是那一天,他本来要去的南方技校,要参加的厨师培训班,因为学校涨水,学生淹死一个、电死一个。更巧的是,两个人都跟Tony一样,是10月22号生人。

后来七爷告诉Tony,那一天是龙王水祭,要在水行的状态下收3个亥月子日出生的童男子,所谓亥月子日就是农历10月22号,俗称“水月水日”,Tony因为换了出行的方向,至少3次与龙王擦身而过。第一次,旱桥断树,为水木共行;第二次,泥石流,为水土共行;第三次,电车相撞,为水金共行。龙王铁了心要收走Tony,被老人指了条道,硬生生从鬼门关拉回来。

Tony说完,还在添油加醋的说着老人多么多么神。老人也不再阻拦。

李非撇撇嘴,什么铁了心要收Tony,只是换个路线而已,就让目标人物死里逃生,这死神或是龙王,可真是既水且懒,办事一点也不靠谱,北方又不是没水,你倒是换个姿势继续收啊!

子不语,怪力乱神。李非毕竟是受了多年义务教育,也不置评,干笑几声,付了钱就走了出来。不管怎样,来自老舅的毒打是躲了过去。就是心里忽然就有些莫名的担心,好像把有件事,或是某个人给忘了一样。

李非走出理发店的时候,Tony还在客套,欢迎下次再来,七爷对着他呵呵傻笑。出了店门,他下意识的抬头,又看到了那毫无审美可言的招牌——一个人头,一把剪刀。

忽然,那招牌好像出现了某种秩序,看起来像是不认识的文字。他盯着看了一会,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时,七爷从店里出来,他问道:“娃子,你瞅啥哩?”,语气竟然清醒了不少。

李非道:“觉得这个图标设计的奇奇怪怪的……哎哟……”

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刺的眼睛睁不开了。他摸摸眼睛,左眼角竟然有些微微隆起。糟糕,看来是上火要长眼蛋了!

七爷看李非的样子,猜个八九不离十,揶揄道:“怎么,娃子,上火了,让你正月里来理发。回去手指头上缠白线啊!”

李非不理七爷,就要离开。七爷也转身就要进店,他抬头看了眼招牌,心中暗想:这李家娃子什么路数,这店面的招牌可是自己注入了灵符的法力,正是“搬山”二字,有驱鬼退妖之效,以前从来没有人能看出其中端倪,看李家娃子的样子,竟是看出了些道道,若真是如此,那这娃子的天生灵性可真不低啊!莫非是要开了天眼!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命格!

七爷有些不安,他忽然叫住李非,对他说了一句:

“娃子,晚上多喝几杯酒啊!要不然啊容易做噩梦!”


6

时间慢慢滑过,李非的眼蛋已经消退,头发也长起来了,老舅安然无恙,倒是父亲生病住院了。

李非把父亲送到医院,他联系的医生是自已的发小——鸡子,现在N市中心医院心内科的青年才俊。

鸡子只检查了两分钟,就回头瞪着李非说:“我早让你把我叔送过来,你怎么才来!”也不给李非说话的机会,直接安排护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李非心里瞬间不安起来,想跟着进去看看。鸡子回头把他推了出去,又对护士说:“这家伙不是好人,一定别让他进来!”

鸡子还能开玩笑,看来父亲的情况还没有太糟糕。李非这样想,宽慰着自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鸡子从监护室出来,看也不看李非。

李非赶紧跟上去,刚要说话,鸡子先开口了:“别太担心了,目前有点严重,但问题不太大。”

听到鸡子这么说,李非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他一拳捶在鸡子肩膀上说:“你个小鸡子,以后在我面前再装逼试试!外号如其人的家伙!”

鸡子“哎呦”一声:“你TM,这还不到拆桥的时候吧。老子以后做不了手术了,老爷子我不管了啊!”

回到办公室,鸡子说:“糖尿病引起心肌酶过高,还得再做几项更细致的检查。ICU里可能要呆上一阵子了。你去准备准备生活用品。里面的护理级别足够了,就不‘麻烦’你了,忙你的事吧,有老子给你看着。”

李非说:“还要再做检查,这还不够吗?”

鸡子不耐烦的说:“大哥,你歇了吧!要不您来!你这已经耽误了知道不!检查完结果,说不准还得做手术,你小子还得有个心理准备。”

李非听到手术,心又阴沉下来,“这,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鸡子叹了口气,说道:“都跟你说了,得看检查结果,你自已非要多想。到时候要真需要手术,我求求俺们杜主任亲自给老爷子操刀,这够意思了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很大的手术,也就是我,换了别人,杜主任不可能管的!”

李非脱口道:“中,不是你做,主任做那我就放心了……”。忽然感觉自已好像哪里说的不对。

鸡子这时已经抚住了额头,“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跟你是发小。大哥,出门左拐公交站牌,慢走不送。我还得治病救人。”

李非有点不好意思,说道:“鸡子,毕竟是我亲爸,这心情你肯定理解。咱俩这关系,也不多说啥了,老爷子就交给你了。我去准备东西了。”

李非刚走出来,迎面看到一个戴着眼镜,儒雅不凡的医生进了鸡子的办公室。他刚觉得看着有点眼熟,就听到身后传来鸡子的声音,“杜主任,您来了……”

李非想起来,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杜主任,N市最有名的外科手术医生。李非曾经在医院的LED宣传大屏上看到过他。

不过李非没有心情去赞叹杜主任的医术高超,父亲的病情始终像一块乌云笼罩在他的心头。

走出医院,给父亲准备生活用品。外面是一条不太宽的林荫路,路两边种满了上年纪的梧桐树,粗壮的树干顶着遮天蔽日的枝叶,只能从婆娑的缝隙间看到星星点点的蓝天白云。

路上熙熙攘攘,有卖玩具的,卖餐点的,卖烟酒的,卖水果的,开宾馆的,收停车费的……医院周边永远是人流密集的商业圈。

这是小商小贩的天堂,但对病人来说,这是牢笼。比如此刻,父亲就被囚禁在第22层心内重症监护室的那张病床上,分明是自由身,却哪里也不能去。

李非最不愿接近的地方就是医院,但偏偏又没有人可以摆脱这个地方,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你愿不愿意,五谷杂粮,生老病死,这是强加在智慧人类身上的一道金箍,除非你能未卜先知……

猛然间,一股熟悉的画面感汹涌袭来,仿佛在某个时刻曾经历过此情此景。不能回想,越回想,记忆就越像潮退般消失。

在记忆消失的尽头,李非想到了七爷。


7

然而李非并没有去找七爷,他的身体和思想都绑在父亲身上。

现代都市快节奏的生活,大家各忙各的,或许只有生病才能让亲人之间多一些相处的时间。母亲在家照顾小儿子,做一日三餐。李非就接送大儿子,并把一日三餐给父亲送去。他像一块上紧发条的钟表,虽不刻意却分毫不差的按照既定时间运行着,每次送早饭的时候都刚好能从医院的LED屏看到N市的早间新闻;而送完晚饭,踏着夜色出来的时候,已经开始天气预报了。

李非的思想也被父亲牵系着。他真切的感受到父亲已经老了,他害怕出现什么意外,更害怕留给他和父亲的时间不多了——父亲已经被那个令人恐怖的神绑架了。想到这里,李非觉得所有东西都不重要了,而自已和父亲之间所谓的“过节”显得更加荒唐渺小和不值一提。

他开始回忆和父亲的种种。

年轻的时候,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要干活挣钱,也免不了在外面吃吃喝喝,经常很晚回家。

那时李非还在上小学,听话的他总是自觉的完成作业,然后和母亲说说话,就早早上床睡觉了。

少年李非躺在床上,却不会很快睡去。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他很害怕,这是一种少年人天生的不安全感。

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有一年,小区发生了一件恶性入室杀人案件。一个病号在手术过程中死亡了,病号家属认为医生没有尽到救治的责任,便在一个温馨的晚饭时刻,硬闯医生家里,把毫无防备的医生一家5口人全部杀死。

在那个民风相对淳朴的时代,这是一件通天的大案。

多年以后,当我有了医生的朋友,我才知道,其实出现病号死亡的情况,医生们的心里也是难过的要死。

这里的是非区直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但给小区居民带来的阴影却是巨大而真实的。

知道这件事后,少年李非更加害怕,他躺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着,身体瑟瑟发抖。他多希望这件事没有发生,他多么想有能力去阻止它。

少年人特有的想象力,让李非总处于一种“随时会有人闯进来”的恐怖画面中。

他多希望父亲此刻能在家中,不管出现什么情况,父亲都会像一座山一样挡在他和母亲身前。

于是,躺在床上的少年李非,最想听到的天籁之音,就是门锁转动的“咔咔”声,然后就能听到父亲的声音。

他在被窝里抖动的身体瞬间就宁静了,终于可以带着笑脸安心睡觉了。

可这样的天籁之音出现的越来越少。少年李非的不安全感却日益增多。

对父亲的期待转变为失望,又从失望转变为责备。终于,爆发了。

那天,母亲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忽然从床上跌落,痛的哭了出来。少年李非惊慌失措,却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只是大哭着,喊叫着“妈!妈!……”

他多希望父亲能在身边。然而父亲始终没有出现。

好在摔的并不太严重,过了一会,母亲终于能试着站起来走动了。

那天晚上,李非的身体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但并不是害怕——相反,那时的他不害怕任何突然闯进来的人!

他的身体瑟瑟发抖,是因为他对父亲的失望和责备已经转变成了爆表的怒气和深深的恨意!

他没有睡觉,直到那个曾经的天籁之音响起。

他“咚咚咚”光着小脚丫跑到门口,眼里擒着压抑久已的泪水,不管不顾的对刚进屋的父亲大吼着:“你干什么去了!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他只会重复这一句话,然后就是狠狠的盯着父亲,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非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屋里是安静的,灯光有些昏,父亲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他眼睛里的光逐渐暗淡。

第二天,父亲对少年李非说:“我从来没想到,我儿子看我的眼神竟然像是仇人一般!”

少年李非的心也软了。

这件事成了他们父子的心结。

生活还在继续,但他和父亲都知道,这个结一直存在。

又过了很多年,当李非也当了父亲,当父亲变成爷爷。李非懂得了父辈的不易,而父亲也终于认识到自已年轻时有些责任没有尽到。于是,老人家对孙子的关爱让李非有些嫉妒。

李非远远的看着爷孙三人的天伦,眼前的画面被泪水模糊了。都说父子没有隔夜仇,但这个夜,未免有些太过漫长。不过无论如何,这个心结终究还是消失了。

今天鸡子没有上班,李非把晚饭交给值班的护士,护士对他说:“籍医生说了,明天晚上送饭的时候您可以进去探望一下您父亲。应该很快就可以从重症搬到普通病房了。”

李非走出医院,心情无比轻松,他看看月朗星稀,身后大屏幕播报着明日天气:“近期我市昼夜温差较大,感冒发热人群明显增多,请市民注意增减衣物……”


8

第二天,经过医院外那条熙攘的林荫小路,李非被护士领进了监护室。

李非在牢笼见到了久违的父亲——父亲真的老了,眉宇间有种沧桑和倦怠,但见到儿子的瞬间,李非能感受到父亲强打精神的努力,眼中也有期待的光芒。这一瞬间,过往的前嫌再次冰释。

父子间的感情有些微妙,明明知道对方的关心,却总是装作轻描淡写。

李非问父亲吃住怎么样,父亲说挺好的,白瞎操心。

李非嘱咐父亲水不要一次喝太多,主食不要吃太多,父亲大大咧咧的说,哎呀,没事啊!

放在以前,说不了几句话,两人可能就要怼呛起来。而这次,李非只是默默的听着,即使有时无话可说,略微尴尬,李非也希望时间永驻。

只要知道那坐山还在,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聊了一会,父亲开始催促李非:“回去吧,别耽误上班,这没啥事。病房也不干净。”

李非说等一会,鸡子要过来查房,看看什么情况再说。

隔壁床位上是一个老妇人,护士正在喂饭,忽然一口气不顺,剧烈咳嗽起来,一抹红色喷了护士和自已一身。

李非以为这妇人吐血,吓一大跳,下意识的就要起身躲避,却被父亲一把拉了过来。护士也赶忙收拾,原来这不是吐血,只是西红柿的食物残渣。

李非略微宽心。但是,忽然,有一种熟悉的刺痛感在脑中泛起。从那一刻起,他眼前的世界出现了异样:仿佛是在看一部老旧的电影回放,或是在哪里经历过这件事。他不敢回忆,越回忆,记忆就消退的越快。他小心翼翼地抓住最后的画面,像拼图一样,试图找出与之吻合的记忆碎片。

李非感到父亲在身后扯了扯自己,他回头看到父亲。

下一个瞬间,父亲的动作让他彻底炸毛起来:父亲一脸惊恐,对着李非大吼着:

“快逃!”


9

“你愣什么呢?”父亲疑惑的看着李非。

李非看看父亲,一切如常,并不像刚才那样兵荒马乱。他方才清醒过来,可能刚刚只是自已的幻觉吧。

“愣什么呢,没事就上班去吧。”父亲又开始催促。

李非没来得及接话,鸡子跟一大帮白大褂一起进来了。领头的正是赫赫有名的杜主任。

说来巧,可能今天所有病号的病情都在好转。杜主任查房一圈,竟是一片欢声笑语,完全没有一点阴沉的氛围。

查到父亲这里了,依旧延续着刚才的欢乐。

杜主任笑呵呵的先开口道:“我听小籍说了,老爷子身体恢复得很好,用不着手术了,再住几天院,回家吃药静养,控制好血糖就行了。”

听到这,李非发自内心的高兴起来,“谢谢主任,这几天心里都一直不安生,听主任这么一说,那就彻底放心了!”

鸡子在杜主任身后冲李非做个鬼脸。

李非刚想在领导面前再夸几句鸡子。忽然,眼前的画面一阵剧烈的颤抖,视野中的一切都出现了重影。

又是一块碎片。可与刚才不同,如果说刚才只是回忆起了某一个片段,那这一次,是把两块极其相似的记忆碎片叠加在一起。两块碎片中的时间线、人物的动作、大体的场景高度吻合,只是在诸如发型、颜色等一些细枝末节上略有出入。

“咚,咚,咚”,李非清晰的听到自已的心跳声,又仿佛跳出自已的自体,看到自已苍白的脸。

视角扩大,他看到所有人在欢快的氛围中交谈着,只有自已呆若木鸡的面孔格格不入。

“咔嚓!”画面定格了。

等李非感到身体的存在,查房的医生已经准备离去了。

李非想逃离,他要赶快逃到楼下的精神科,这种感觉已经快要把他生生撕裂。就像——有两个自已,有两部人生。

“行了,快走吧。看你今天好像有心事一样。”父亲道。

“中,没啥事了,我走了。”

李非走到门口,想起自已的包忘拿了,又折回去。

“丢三落四,今天别上班了,回去休息吧。”父亲嘱咐。

李非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拿起包就走出病房。他走的很快,已经要追上刚离开的鸡子那帮医生。

可能是脚步声太响,杜主任回头看到了李非,他说道:“小李,要走了?对了,小籍还没给你说过吧,以前咱们三个都住一个小区呢,就是防爆厂那个小区,也算是邻居了。”

鸡子可能感冒了,有些鼻音,轻微咳嗽两声,说道:“对了,我也忙得没顾上。好像杜主任还说小时候见过你呢!咳咳……”

李非打个哈哈,客套几句,赶紧离开。他也不想去精神科了,只想找一张温软的床躺下来——脑中的记忆碎片越来越多了,黑暗中,有一只手,从容的回放他以前的记忆,然后,叠加新的记忆,再然后,就在刚刚,就在杜主任与他说话的瞬间,那只手粗暴的把他以前的记忆扯断,然后,硬生生拼接上另一段全新的碎片。

究竟怎么了?!

李非走出医院,突然的光照让他在目炫的同时,感觉稍微好些。LED屏上的主播温馨提示着:“最近,我市呼吸道感染导致发热人员明显增多,专家提醒广大市民注意个人卫生……”


10

李非没去上班,他已经躺在了自已的床上。

眼前一片黑暗,并不是象征意义,而是真正的生物学上的黑暗。可他并没有觉得不适,这样的黑暗反而让他有点安心,他可以更清晰的看到那只记忆手。

出现了一大堆碎片,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咚咚”自已的心跳声,黑暗中显示出一段波形。

那只手出现了,如此的真实。

记忆手在碎片中挑挑捡捡,在反光中,李非看到了画面:那是自已走在医院外的林荫小路上,熙熙攘攘。

一块碎片:那是卖东西的小贩。

一块碎片:父亲催促着自已快去上班,好像发生在刚刚,又好像发生在久远的过去。

“咚咚”,一阵心跳,一段波形。

一块碎片:灵魂出窍的自已仿佛看到了杜主任和鸡子的谈笑风生。

一块碎片:女人吐出一口鲜红的东西,好像是吃过的西红柿残渣,但又好像不是。

一块碎片:父亲呼喊着“快逃”!

这只手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挑出碎片。

一块碎片:自已折返回去拿东西。

等等,自已折返回去了,但并不是医院的走廊,光线有些阴暗,还有滴水的声音。

“咚咚”一阵心跳,一段波形。

还没完,紧接着,“咚咚”又是一阵心跳,黑暗的画面中又出现一段若隐若现的波形。

又出现一只记忆手,像是舞台上的魔术师,把碎片随意分成两片,但是泾渭分明。

李非的脑袋开始疼痛,像要裂开。两段波形,两个心跳,在争夺李非身体的控制权。

“咚咚,咚咚”,两段波的频率好像开始重叠。

李非忽然想笑,如果能有一根绳子,把两堆碎片穿起来,那一定是一件生辉的艺术品。

但现在,它们只是两堆伤人的荆棘丛。

“咚咚,咚咚”

……

“咚咚,咚咚”

一定有一件东西,能把这些碎片穿起来。是什么呢?是一个人,是一件事,一个细节,还是一句话,一句漫不经心的说话。

是谁,是老舅,是父亲,是理发,是换尿布,是理发,是打开窗户,是理发,是撞车,是Tony,是剪王的鬼画符,是被自已鄙视的人,是七爷,是理发,等等……李非的瞳孔开始放大。

“咚咚,咚”,两段波形的频率越来越接近。

是理发!是七爷!对!是七爷!是他做的事?还是他说的话!

他可以做的事是什么?他说过什么话?

又开始了,不能回忆,越拼命回忆,越抓不住,像手中的流沙一样逝去,像潮水般退去。

可这次,李非拼命抓紧细沙,他用身体挡住前来的潮水,回头间,已经变成滔天的巨浪。他在巨浪面前不再退缩!一步也不能后退,因为,身后已经变成了悬崖!

啊!在李非的内景中,他已经怒吼起来,去你妈的大浪!去你妈的碎片!去你妈的悬崖!

狂风卷着最后一个吞噬天地的巨浪袭来,下一个瞬间,就要把李非狠狠拍碎在岩石上。

父亲出现了,出现在他和巨浪之间,他催促着李非,平淡的说道:“今天别去上班了,回家休息吧”。

这是一个男人,一个平凡的男人,挡在了李非和巨浪面前,他心疼自已的儿子,让儿子回家。回家,好好休息就行。

不用管什么巨浪,他有血肉之身,他像一座山!

李非的头快炸裂!但一瞬间,他平静了。内景也平静下来,时间静止了!有苦涩的液体顺着脸庞流进嘴里,他分不清是海水,还是自已的泪水!

“咚——”两个心跳合二为一,两段波形完美重叠。终于,李非驾驭住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自已。

李非平静的说,这是我的世界,我说了算。

七爷在他的脑海中用方言说:

“娃子,晚上多喝几杯酒啊!要不然啊容易做噩梦!”


11

黑暗中,有人打开了灯,画面光亮起来。

有3个李非,被人指引着前进。

一个李非在视野的左边,是他的梦。一个李非在视野的右边,是他的过往。还有一个李非,在后面冷静的注视着,是他的现在。


在梦中,父亲被人绑架了。

在过往,父亲被病魔囚禁。


在梦中,李非经过一条时代被混淆的小路,绿叶红花、蓝天白云,有红衣服的杂技艺人,有捏糖人的白发老头,有披着黑毛巾的酒店小二,有卖五颜六色包装烟的小女孩。

在过往,李非走过医院外的林荫小路,路两边种满上年纪的梧桐树,粗壮的树干顶着遮天蔽日的枝叶,缝隙间是星星点点的蓝天白云,卖玩具的,卖餐点的,卖烟酒的,卖水果的,开宾馆的,熙熙攘攘。


在梦中,李非走向囚禁之地。

在过往,面前的ICU就是父亲的牢笼。


在梦中,隆重集会,张灯结彩,所有被囚禁的人与领导一起合影。

在过往,病房并不阴沉,欢声笑语,所有牢笼中的病号与杜主任快乐交流。


在梦中,李非发现自已忘记了东西在舞台上。他转身回去拿,经过一条阴暗潮湿的小路。

在过往,李非发现自已忘记了东西在病房。他转身回去拿,经过医院的走廊。


是这样!李非懂了!自已的那个梦,在某个时间会变成现实!只是,这种预示并不是完美呈现,也不会被提前告知,而是添加上蒙版和滤镜,变成对现实的某种映射。

这个梦或许会变成现实,也或许不会;或许在一个月后变为现实,也或许在十年后变成现实,也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变成现实。

当梦境变成现实的时候,或许会清晰记得,或许早已在时光洪流中忘得一干二净。也有可能,你会记得一星半点,这个时候,发生的现实就会让你产生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但梦境并不想让你知道“你曾经预见了未来”这件事,所以,它会快速的在你的脑海中退去,越想回忆,就越会加速忘却,像是退潮般,只留下淡淡的浅影。

梦境并不会全盘托出,它会为你描绘出未来的轮廓,隐去核心的信息;也可能给你一个莫名其妙的场景,却是某件事的核心,总之,你需要付出努力,才能把这张拼图拼成完整的未来。

那么,这些本是未来的梦境,到底要让你干什么,仅仅只是提前告诉你,这就是未来?还是说,告诉你,这就是未来,你要做些什么事?


李非努力回忆着自已的梦和过往。奇怪的很,当你驯服了梦境这个貘兽,那些做过的梦就无比清晰,像是存储在电脑硬盘中,随时可以调用察看。


在梦中,出现一个女子,忽然变成狰狞的脸,她拿了一把尖利的匕首,连续刺了身边7、8个人,每一刀下去都喷涌出鲜血。

李非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与之对应的过往现实。

在记忆的硬盘中,李非找到了。隔壁床位上的老妇人,在剧烈的咳嗽中,喷出红色的食物残渣,像是一大口血色的红花。

这意味着什么?是有某种意义,还是仅仅是貘兽的伪装而已。

李非还没有找到那块最关键的拼图!


在梦中,父亲几次三番呼喊着“快逃!快逃!”

在过往,父亲不停事的催促着“回去吧,别耽误上班,这没啥事。病房也不干净。”


又看到了一些过往,但是,只是过往。

每次给父亲送完饭,都刚好是傍晚七点半左右。医院的大屏幕上播放着天气预报,以及简单的季节防病小提示。

“近期我市天气以晴好为主……”

“近期我市昼夜温差较大,感冒发热人群明显增多,请市民注意增减衣物……”

“明日,我市天气晴转多云……”

“最近,我市呼吸道感染导致发热人员明显增多,专家提醒广大市民注意个人卫生……”

“……”

李非走在小路上,多么的孤独!那个身影在夕阳的背景下,像是一个露出一角的山尖,却愈发缈小。但是回到家里,不管在外面有多大的委屈,李非也会变成顶天立地的山峰,他会拼命为两个儿子挡下一切风雨。只有在父亲面前,他会变成孩子,希望父亲一直陪伴,不管是风雨,还是小区里的杀人犯,有父亲,他什么都不怕。

李非想问问,父亲,您是否也愿意为自已的孩子挡去风雨?!

李非以前不知道答案,但是现在,他肯定父亲一定愿意,也一定会!

就像在梦里,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父亲会让自已逃走!而在现实中,父亲会不停催促儿子回家休息!

李非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的!父亲一定会保护自已的孩子,父亲的催促,不管是逃离,还是让他回家休息;不管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对孩子的保护都让父亲在潜意识中做出同样的事——就是要让李非离开病房!那么,最大的危险就来自那间病房!

是什么呢!在梦中的牢笼,最大的危险就是那个拿刀的女人!与之对应的现实,隔壁床位上的老妇人,在剧烈的咳嗽中,喷出红色的食物残渣。这一次,每一口残渣都变成一把透明的尖刀,第一把插进护士的身体;第二把,直奔自已而来,却因父亲的拉扯而幸运躲过;然后,其余的尖刀,就在离老妇人不远的地方悬停下来;当鸡子查房的时候,刚进入这个尖刀领域,就被一把插入体内。

李非记得他在走廊听到过鸡子的咳嗽声,就像感冒一样。

医院的大屏幕播报着,“最近,我市呼吸道感染导致发热人员明显增多……”、“近期我市感冒发热人群明显增多……”

那些悬在空中的透明尖刀,慢慢变了样子。

李非长呼一口气,最后一块拼图在黑暗中被放下,视角慢慢扩大,这幅图画清晰起来。

细菌!


12

庄周晓梦,梦幻现实,是耶非耶!

N市卫生局圆形会议室,正在举行一场特别的表彰大会。

“今天,我们特别表彰刑警支队的李非同志!他在无意间发现了一种新的变异细菌,及时报告给了我们。采取措施后,直接避免了可能发生的重大卫生情况,为我市、我省,乃至全国的卫生工作做出重大贡献。经过我委党委研究并报市委同意,特决定授予李非同志‘N市Cui Shao Ren’的荣誉!我们掌声由请李非同志上台领奖!”

李非在一阵掌声中走上了领奖台。回忆起来也是百感交集。虽然他笃信自已的梦境一定是对现实的预知,但这毕竟是第一次,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回想起梦中的预知,鸡子可能已经感染了这种细菌,于是两人一起把这个情况报告了N市卫生局。

鸡子虽然不明就里,但出于对发小的信任,还是义无反顾跟着李非,利用自已在卫生系统的人脉,通过技术检测发现并证实了这种细菌。

随后,N市封闭,并迅速调查锁定了“零号人员”,正是那位与父亲同病房的老妇人。由于李非报告及时,病毒很快得到了控制。父亲用这样独特的方式保护了李非和世界。

李非登台,卫生局领导亲自颁奖,台下的闪光灯亮成一片。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一队身着警服的人员鱼贯进入,带头的正是J务科的王科长,他们就在会议室的最后站着,看着台上的李非。在一片掌声和闪光灯中,没有太多人注意这群警察,即使有,也会认为这是台上这位英雄的同事前来道贺。

奖杯颁发完毕,李非看着会议室后面的同事,正要开口讲感言。

王科长带着警察向颁奖台走来。

“老李,祝贺你!”虽是道贺的话,但王科长毫无表情,说的冷冷冰冰。

“这位是省厅负责囯安的同志,”王科长根本不给李非说话的机会,指了指身边的人,“他将对你进行约谈。”

约谈?!李非完全摸不着头脑?!

“李非,这是省厅的文件。你涉嫌与境外人员合谋,进行细菌投放,危害公共安全,现依法对你进行传唤。同为警务人员,希望你配合工作。”来人说完话,让出位置,后面立刻有两人上前,将李非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并向台下带去。李非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来不及思考,只是机械的迈着步子。

会议室安静极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台上卫生局的领导茫然不知所措,台下的记者也是一脸懵逼。有反应快的记者,“咔嚓”,按下了第一张照片。随后,众记者纷纷醒悟,闪光灯更加绚烂!这种突发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热点新闻!

这时,会议室的门又开了。来人身着一身白大褂,戴着手术帽和口罩,一时认不出来。

奇异的情况发生了!时间仿佛静止下来,所有的人都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有来人一步步走向李非,待得再近一些,李非认出了他——杜主任!李非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与这样的场景格格不入!

杜主任说话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儒雅:“快走吧!时间不太多!你不用谢我,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你曾经救过我。我们扯平了。”说完转身就走。

李非似乎有点意识到现在的状况,莫非……,但他还不能确定。

杜主任停下脚步,去而复返,“再多帮你一次!”说完,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手术刀,直向李非扑来。

在两人接近的瞬间,李非看到了杜主任的眼神,明明是持刀之人,却一点也不凶狠。虚空中,一道寒光划出一条弧形。

李非只觉得喉头一甜,随即是一阵特殊的痛感。因为喉咙的感觉神经并不丰富,疼痛中有一种撕扯的感觉。

一阵头晕目眩,在意识的最后,他听到杜主任在耳边说道:

“不要去!”


13

“我不去!”李非对黄局长说。

“行了,非子,就这样吧,也就一个星期时间,你再去配合一下。这是人家XYZ办公室指名道姓要的你。你小子,也不知道人家看上你什么了。别以为长得帅,就可以为所欲为。”黄局长点上烟,给李非让一支,后者扭头不要,黄局长哼了一声,自顾自吐起烟圈来。

市公安局分管刑事工作的黄副局长,跟李非一样是个军转干部,本就性子随和,加上都喜欢踢个足球,然后喝上两杯,所以与李非关系挺好。

李非道:“上次让我去配合他们XYZ办公室,我跟那个徐伟主任都差点吵起来,这次还去?自找不痛快,我吃撑了吗!”

黄局长不屑,“让你去就去,娘们几几的。你是我公安局的人,又不是他XYZ办公室的,只是去配合工作,又不是卖身给他,你有你的工作思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呗!听懂没?”

李非马上换上一幅谄媚的嘴脸,“就等领导这句话呢!那我就放开手脚了。自然,有时加班晚了,要跟他们XYZ办公室的小兄弟一起吃个烧烤,联络感情,人情往来,也是工作需要,领导你酌情报销,酌情报销啊,嘿嘿。”

“滚滚滚,别让我看见你,一副奸商嘴脸!”黄局长不耐烦道。

“得,您忙,我去XYZ办公室报道,二进宫了。”李非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黄局长叫住李非。

“怎么,领导,改主意了,怕我把关系搞糟,以后工作不好开展?”李非得意道。

“哼,记得要发票。滚!”


14

李非从黄局长办公室出来,就直接去所要借调的XYZ办公室报道了。忙活了一整天,晚上还要加班。这就是他不愿来这里的原因,他更喜欢跑跑颠颠,或是打打杀杀,这才是刑警要干的,而不是对着电脑屏幕,咬文嚼字,坐一整天。好在只有一周时间,忍忍也就过去了。

此刻,已是深夜,办公室只有自己了,李非终于有时间梳理思索一下昨晚做的那个梦:自己和鸡子一起把细菌的事报告给了卫生局,卫生局及时处理,避免了一场灾难。但是,可能那个零号人员——就是父亲隔壁床位的妇人——是从外国回来的,所以,国安局介入调查,怀疑零号人员被人指使,故意回国投放、散布细菌。而李非和鸡子的预警,也足够引起国安局的注意:既然是新型细菌,为什么他们两个可以精确的报告出事件原委,好像他们已经提前知道事情的经过一样,比较合理的解释是,他们两个人本就是犯罪团伙的一分子,至于为什么要将此事报告给卫生局,正是国安局需要查明的疑点。

李非想了无数种说辞,假如那个梦也发生了,面对国安局,他怎么解释呢?总不能说自己能够预知未来吧?如果问他是通过什么途径预知未来?李非说,我通过睡觉做梦啊!自己想想都觉得说不过去。

看来,即便预知细菌的梦境是真的,也不能贸然直白的报告此事。而更重要的是,目前,他都还不能确定,自己做的梦真的会变成现实吗!?这才是他要首先解决的问题。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为什么昨晚的梦,最后会出来一个完全不搭边的人物——杜主任?为什么他会要拿手术刀刺杀自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脱离梦境吗?最后,他说的那句“不要去”是什么意思?不要去哪里?

李非闭上眼睛,他要把预知细菌的梦境重新过一遍,看看能不能发现更多的细节,然后找到“梦境可以预知未来”这一命题求真或证伪的最佳方法。

在内景中,李非按下了“PLAY”键。最初的梦像录像一样,开始回放:路过小路——来到囚禁之地——见到父亲——父亲让自己逃跑——拿刀的女人出现——鸡子中刀——与领导上台合影。

对了,李非想到,既然鸡子中刀,那么如果梦境真的可以变为现实,意味着鸡子现在已经感染了新型细菌,可以从这个角度切入,比如启发鸡子去做个体检,这样,通过体检结果就可以得到初步的判断。

然而,内景中的梦境回放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不受李非控制的,继续往下演绎:李非折返回去拿东西——来到阴暗潮湿的地方——徐伟和张冰一男一女两个主任变成恐怖的怪兽向他袭来。忽然,切换到第二个梦境的后半段:杜主任说:“不要去!”

李非的心跳有些加快,内心升起一种熟悉的不安。他起身到卫生间洗手台冲把脸,冰冷的水让情绪稍微平缓。他关上水龙头,洗手台的镜子上有些水汽,镜中的自己模模糊糊。他忽然觉得,那个最初的噩梦,也像这面沾满水汽的镜子,映射出一个氤氲的现实,像是一面噩梦之镜。

“滴答!”清亮的水滴声,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有力。李非以为水龙头没关紧,又用劲扭了扭。

“滴答!!”又是一声清脆的水滴声,镜面上的水汽更大了。

熟悉的场景感再次袭来:潮湿的环境,断断续续的水滴声。

“滴答!!!”这次的水滴声仿佛直接敲在了李非的脑回路上,他的头皮瞬间发麻,头发一下子都竖了起来,因为他已经把现在与那个梦中的场景匹配起来,马上就要看到两个令人惊恐的怪兽,一个张开黑色的肉质翅膀,一个吐出火红的芯子!

与此同时,卫生间里面的某个隔间里,传出一阵男女欢爱暂停时轻轻的喘息声和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之声。

李非察觉到了对方,对方也察觉到了李非。

“不要去!”第二个梦境中杜主任的耳语传来!原来对应这里的现实桥段!

李非已经知道如果他过去打开隔断,会看到什么样的场景。但他的脚步仍旧一点点向那个隔间挪动,或许是潜意识,或许仅仅是好奇的求证,探寻出噩梦之镜的答案。

隔间里的人显然也听出了李非的举动,整理衣物的声音逐渐放开,不再顾忌起来!这样才能把丑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李非的手已经快要接近隔间的把手,他甚至听到了里面两人大口的喘息声,头顶的灯光闪烁了一下。在距离门把手十公分的地方,他停住了。只要不开门,这件事就会像没发生一样,一周后,李非走人;但他开了门,会看到徐伟和张冰因丑事败露而扭曲到恐怖的脸庞吗?会求得噩梦之镜最终极的答案吗?

这短短十公分的距离,让整个时光都静止了,这十公分的距离是最遥远的距离,这十公分的距离是现实与梦境的距离!

李非到底是开还是不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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