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无言的山丘
小时候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的。我的性格孤僻内向,大脑发育迟缓,直觉钝化,智商在同龄人里勉强属于正常,情商却是零蛋,所以人缘极其不好。那时候的小孩,玩耍的花样很复杂,既需要脑力又需要体力,而院子里的小朋友们觉得我既不灵巧又不强悍,反应也很迟钝,都不愿意和我玩。与此同时,奔忙于各自事业的爸爸和妈妈在忘了要彼此继续相爱的同时也不记得要爱我了,而我也只有在自己做了错事,奶奶的竹鞭深深浅浅地一下下落在屁股上的时候才隐约感觉得到一点来自另外一个人的爱意。
奶奶行事象个北方人,风风火火,性格刚烈,内心却细腻伤感得象宋朝那群婉约派词人。听街坊邻居说,奶奶的出身不大好,但漂亮,十八九岁的时候已出落得相当水灵。在没有酗酒的恶习之前,我的爷爷是他所在的那个小镇里颇有名气的银匠,家底殷实,相貌端正,手艺活儿做得精当,名声久扬。记得在我已经上了小学好几年级的时候冷不丁还有一批批不知来自何方的人带着银子金子和殷切的期望找上门来,要求我那死了很多年的爷爷帮他打做一副耳环或者一对镯子。
爷爷一生没什么嗜好,最大的人生乐趣就是喝酒。据父亲说,我们那原本富裕的家是爷爷喝酒喝穷的,而爷爷是喝酒喝死的。——我听过不少赌徒把家当赌光的故事,却很少听过酒徒把家当喝完的故事,而且据说爷爷当年喝的也不是什么XO人头马,所以我直到现在还很难想象一个人居然可以喝酒喝到倾家荡产!据说当年自闭得几乎足不出户的爷爷是在一次上街打酒途中一眼相中我奶奶的。用现在流行的语言来描述这种情况叫做“一见钟情”。众所周知,越穷的地方越讲究门当户对,家族观念越浓厚,家法也越严厉,互相怎么看都对眼的爷爷和奶奶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视之为粪土,顶着家族主义保守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压力坚持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和长辈闹僵,最终双双断绝了各自的父子父女关系搬出来住。这其间他们经历了多少狂风暴雨天打雷劈没人告诉过我,此事也就没有下文了。
以上来自父亲和街坊邻居口中的传奇故事让我由衷地欣赏爷爷的魄力和胆识,但更让我对他充满向往的是父亲的另外一句话:你差一点就幸福了。爷爷生前重女轻男,可惜你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年他老人家刚刚走……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我常常一个人偷偷在角落里叹气:要是他老人家晚几年过世就好了,假若这世上有多一个人用正常的方式来疼爱我,或许我也不会这么近乎变态地盼着有人来爱。
关于我的爷爷、我爸爸和我,还有很多很有意思的故事。几年前冬日的一个上午我曾经从中打捞出九牛一毛的史料对着一位朋友那张满是痘痘和兴奋表情的脸侃侃而谈四个小时。冬天的阳光很温暖,他躲在温暖的阴影下听故事听得太入神,以至于连那天的午饭也忘了吃……现在我们暂时收敛一下听说书的心情,继续关注奶奶打在小时候的我身上的那根鞭子。
鞭子抽得如此的轻,象生命里无数个悄然来到又悄然逝去的日子,疼痛感不能说没有,但更多的是感觉到奶奶那份恨铁不成钢的心切。情感方面我早熟,很小年纪就懂得什么叫“打是亲,骂是爱”。奶奶溺爱爸爸,而我在奶奶身边的日子比爸爸小时候在奶奶身边的日子要多得多,所以我是奶奶全世界最疼爱的孩子。让我有点不解的是她爱我的方式:为什么感情动不动就要用体罚来表达呢,这样就显得比较澎湃吗?不过我能模模糊糊地体会到鞭子落在自己身上时对方的心情。多年以后想起从前的事,我相信当时的奶奶在打我的时候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是爷爷和爸爸的脸。丈夫和儿子,这是她生命中最倚赖的两个男人。一个已经不能再给她爱,另一个太需要她的爱以至于让她感觉不到被人爱。而我是个和他们有着直接血缘关系的第四者。
几年之后,一贯胆小如鼠的我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抛弃养了我十二年的奶奶离家出走。第三天一早,她来到我念书的那所学校,用生硬的普通话问了校长和老师我在哪个班,找上门来。我正在上体育课,二十五米往返跑,拐弯的时候我老是摔跤。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见奶奶气势汹汹地站在我面前,眼睛红肿,然后耳边忽然掠过一阵风,啪的一声响起的同时感觉到脸庞火辣辣的痛。我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会懂事地陪着她一块儿哭。现在想起来很庆幸自己那时做出的反应:我相信在那一刻她的内心里愤怒的情绪开始象空气中的冰激淋一样滴滴答答地溶化。我也看见一股强烈的爱意在那一耳光里表白得酣畅淋漓。爷爷、爸爸和我,是生命中狠狠牵扯她所有心脏神经的那只从过去未来的时间深处探出来的手。
我喜欢篮球和乒乓球,长跑曾经得过全班第一。我觉得运动给人带来的最大的美感和享受来自它的节奏。而小时候经历最频繁的体罚活动往往就在有节奏的“噼啪!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噼啪!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的循环往复中持续进行。在这样的过程里,要是遇上自己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哼哼唧唧几下表示配合。独奏变成了协奏,更复杂的享受,因而体罚活动结束之后双方都觉得合作颇愉快,也挺满意。精神上胜利的当然是我这一方,奶奶因为打了我,心里总会有些许小小的内疚和不安,她望着我挂在小脸蛋上稀稀拉拉的泪珠,那颗原本坚硬的内心的愤怒情绪估计又开始象空气中的冰激淋了……
随后我面前的桌子上便出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零食。零食的花样复杂种类繁多,有不少已经过了保质期(因为小时候经常碰到类似东西,从中知道很多东西无论多么健康都禁不起时间的反复摧残,总会变质,所以长大了之后对“变化”一词特别敏感,以至于心理上对它产生了恐惧感……这是后话了)。还有不少零食之前有见过,都是三姑六婆们逢年过节送给奶奶的糖果糕点。由于时间久远糖果已经发腻了,剥开外面光鲜的包装纸发现里边的重要内容已经湿得象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蛋糕看起来更加耐人寻味,金黄色的皮肤上长了密密麻麻几个青灰色的点,看上去的确很美,不过吃起来的味道有点奇怪。我问奶奶蛋糕今天怎么了,奶奶戴上老花镜吃力地瞄了它一眼,说,哎,变坏了,不能吃了。从前碰上爸爸心情好,他会给我讲故事,记得他说过一个好人是怎么怎么变成坏蛋的故事。于是我再问奶奶,蛋糕不是人,为什么也会变坏?奶奶听了这话有点吃惊,解释说,任何东西等时间长了就会变坏。坏东西吃了要坏肚子的。不能吃。我听了这句话非常生气,冲着她大声的喊起来,那你为什么还要等它变坏了才给我吃?!奶奶也急了,回答这个问题的嗓门音量明显超过了我:我是舍不得吃才一直留着给你的!你不知道感恩,还敢这么抱怨?最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听到了没有?! 我听到了。从那之后我谨记奶奶的教诲,把最好的东西留到了最后,所拥有的东西,常常从无到有,又从有到了无。因而总是忙忙碌碌地转了一圈,又再次回到当初徘徊的原点。还因为这样的放不下,生命中有了太多舍不得放飞的梦想,太多讲不出来的表白,太多漂亮易碎的玻璃之城……
不过东西虽然象风筝一样不见了,但曾经拥有的那种幸福感觉会在你呼吸的每一刻拥抱着你,让你常常感动,时时挂念。就象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一幕幕童年时曾经的场景,对奶奶的那种爱的理解也随着自己对世事人情的逐渐了解,日益加深。而亲情是这样一种感情:像悬崖边生长的植物一样根埋得很深,不管失去多少年,还会在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候看见它回来,而梦里笑得越开心,醒来时就会越觉得凄凉。——这么多年的生活告诉自己,最好的东西,其实往往留不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