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青花瓷 (美国洛杉矶《中国日报》2021-04-12日 发表,副刊 C5版  )

一尘 / 2021-03-17

一九九三年深秋,北京细雨蒙蒙,李梦泽手里捧着一个纸袋,又兴奋又愧疚。到了家门口,他小心翼翼把纸袋放在台阶上,然后拿出钥匙开门。

“爸爸回来了!”三岁的娇娇张开双臂跑出来,准备投入爸爸的怀抱。通常梦泽都会把女儿抱起来,高高举向天空,然后是孩子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等等,等等!等爸爸把东西先放下。”梦泽换好拖鞋,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纸包,拿出一个青花瓷花瓶。

“哇,真漂亮!”女儿亮晶晶的眼睛露出天真惊奇的光芒。

“这是青花瓷。咱们一直留着它。等爸爸老了,就留给你。”

“嗯。”女儿认真地点点头,似乎很懂的样子。


晚饭后,梦泽把妻子孟婉露带到书架旁,指给她刚买的青花瓷瓶。白色扩口瓷瓶,造型大气,瓶身敦厚,深蓝色图案流畅柔美。婉露吃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天哪,这太美了!这是真品吗?”

“是真的!从河南淘弄来的。”梦泽见妻子喜欢,心里特别高兴。

“多少钱啊?”

“五万。”

“啊——?你也太离谱了吧?这钱不是要买房子用的吗?!”婉露的脸色煞时沉下来,刚才的惊喜荡然无存。

“这是奇世珍宝,无价啊!”

“能靠它吃饭吗?能卖出去这么多钱吗?谁会买啊?”

“咱不卖,留给女儿。”梦泽拍着娇娇的头喃喃道。


婉露和丁菲来自沈阳,是北大同班同学,毕业后都留在北京。虽然四年在这里上大学,但她们对偌大繁华的北京依然隐隐约约存在陌上感,经常感到茫然无助。她们亲密往来,互相帮衬,减少了人在他乡的孤独。她们差不多时间结婚,丁菲有个五岁的儿子,婉露有个三岁的女儿。大人见面,孩子们一起玩,都格外开心。

几年过去,梦泽和丁菲的丈夫赵志远也成了好友。他们都是理工男,有很多共同的兴趣,但却经常互相揶揄取乐。


婉露邀请丁菲一家周末来吃晚饭。他们一进门,梦泽就让志远看他新买的花瓶。梦泽如数家珍,聊着青花瓷的种种特点。志远不以为然笑道:“让咱开开眼,见识见识文化人的收藏。”说着,就伸手去取花瓶。

梦泽阻拦道:“就这样看吧,别拿下来了。”

志远揶揄道:“不就是个花瓶吗?还宝贝似的!就这,我姥姥家有两个。”

梦泽不好意思再阻止,志远双手捧住瓶身往下拿。书架隔层很高,志远还踮起脚尖。他把花瓶斜过来,书架隔板挡了一下,他双手一滑,花瓶落在地板上。一声脆响,花瓶应声摔成三十多片。

婉露和丁菲马上走进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我道歉,对不起!我去帮你再买一个。”志远满脸歉意和惭愧。

“那可是五万元啊!”婉露脱口而出。

“什么,比一个房子还贵?!”志远惊诧得目瞪口呆。他们全家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不足三千元。他老家在东北农村,家里贫穷。他毕业后几乎把所有的余钱都寄回老家了。为此丁菲不悦又无奈。每次看到志远家里的来信,就知道又是要钱。志远安慰丁菲说,过几年就好了。丁菲父母不同意他们的亲事,就因为志远家里条件差。但爱情还是让两人最后走到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婉露,别说了!志远也是好奇。”梦泽善良的天性让他理智些,他知道五万元对志远意味着什么。

梦泽蹲在地上把有碎片拾起,放进一个盒子。心疼得似乎在流血。这花瓶他找了好几年。花瓶主人一口价,五万元差一分也不出手。他好不容易等年中奖金发下来,联系物件主人。物主却坚持要涨价,说这样的花瓶古玩市场根本没有,市场卖的都是小物件。梦泽费尽周章又借了一万,好歹算把它买下了,圆了多年夙愿。最后这一万元,婉露并不知道。梦泽欲哭无泪,嘴里却说没事,就一个花瓶呗。

志远和丁菲是怎么离开的,他们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每人心头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云。

志远把钥匙刚插进门锁,屋里就传来小狗兴奋的叫声。它扑上来,前腿搭在志远腿上。“去吧,去吧。跟音音玩去吧。”

这是志远几个月前给儿子买的哈瓦那犬。这种狗长不大,性格温和、活泼调皮、和人亲近又不伤人,每天陪儿子度过快乐时光。小狗摇着尾巴又扑到儿子身上。志远怜爱地蹲下身抓抓它的头顶。他真不能想象,如果小狗忽然丢失或者死了,他们怎么承受得了?!青花瓷瓶是梦泽的挚爱,是他们压上全家身价的宝物。志远觉得瓷瓶像一个美丽的薄命女子,葬送在他手里。它优美的造型真切地留在他记忆中,同时还有梦泽哀痛的眼神,更让他无法释怀。

志远给舅舅写信,要买那对青花瓷瓶,说无论多少钱都行。如果他一时凑不足钱,以后一定还给他们。舅舅回信说,青花瓷瓶几年前就卖了。收购的人给了八千八百元,当时全家都高兴极了。舅舅说很后悔,据说一对花瓶现在值五六万元了。志远读完信更加惆怅,越发痛恨自己的轻率大意。他理解了梦泽的用心:把花瓶放到书架最上面一格,就是为了不轻易拿下来。

志远经常去古玩店,却没有见到有那么漂亮的花瓶。他买了一本陈万里写的《中国青瓷史略》。里面有大量图片,有一张和梦泽的非常相似。他这才知道,那是无价之宝……


人惜物,往往非常执着。梦泽对古物、对古典文化痴迷,尤其对青花瓷。失去宝物,他伤心不已。婉露也特别惋惜。只是他们都尽量避免提起,怕对方难过。

梦泽和婉露带女儿到故宫游览。女儿把小脸贴在白色花岗岩石柱上,一双童真的眼睛像一面湖水,柔软得让梦泽心疼,他拍下这一幕。他失去的只是一个花瓶。如果是女儿,他简直不敢想。无论多贵的物,总归还是一件物。家里有这样贵重的物品,也会带来不安全因素。哎,有什么不能释怀呢?

回家后,梦泽对婉露说:“婉露,给丁菲志远打个电话,让他们周末来家里吃饭。”

“好啊。”婉露知道两年的时间,丈夫已从失去青花瓷瓶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

接到婉露的电话,丁菲志远欣然应允。不久大家就从打碎花瓶的别扭中走出来了。他们相互再没有提及那个花瓶。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青花瓷花瓶已值百万,甚至上千万了。志远这些年多次去河南寻找,终于花了一百二十万买到了一个青花瓷瓶。到家后,他马上给梦泽打电话,说他想过来坐一坐。

志远小心翼翼地拿出花瓶。梦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面前摆着一个和二十年前非常相似的青花瓷花瓶。

“志远,你怎么买到的?现在非常贵了!”梦泽声音有些颤抖。

“在河南买的。主人去世了,家人要处理遗产,本想托人带到国外去拍卖,又怕出不了海关,更怕被别人骗去,所以尽快找买家。我就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不,不!太贵了,你留着。这么贵,我不能要!”梦泽执意推开志远捧着花瓶的双手。

“梦泽,我知道它有多珍贵。你不收,我这辈子心都不安。”志远的泪在眼框里打转,呜咽了。

“梦泽,收下吧。志远的这片心意比这花瓶更贵。”婉露含泪道。他们眼里都潮湿了。

“梦泽,这个花瓶和打碎的那个无法相比,我心里明白。”

梦泽重重地给了志远一拳。“你啊,我的好东西都栽到你手里了!”

“是,是!我惜福啊!”

两人笑了,不约而同回头望望坐在桌边欣赏花瓶的天骄和清音。


风雨二十年,青花瓷没变,价格却已天渊之别。为了财富,多少人亲情不再;多少人用尽心机,恶事做绝。有几人深爱青花瓷的文化内涵?有几个人能看淡宝物得失,依然把朋友放在心上?

青花瓷缘自唐朝,宋元明清完善了这门造型艺术。它精致、典雅、含蓄、内敛,如淡雅宁静的女子,楚楚玉立,散着淡淡墨香,展现出中华文明的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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