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水泥楼梯进娘家厅堂二楼,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红漆棺椁,这是十多年前请木工师傅为奶奶的百年之后准备的。木头是自家山上最粗壮最笔直的上好杉木。备制棺材时,爷爷奶奶都是上了花甲的人,老人们对千年屋是没有忌讳的,棺椁一起制了两副。
爷爷在六年前驾鹤归西,于是,厅堂里只留下奶奶的千年屋。曾有广西老妪好奇地问我:“你们把棺材摆在家里不害怕吗?”我不以为然地回答:“有什么好害怕的,大家都这么做,人到了六十岁就早早地制备棺材了,在家里摆放二三十年的也不少见。”当然,这是题外话。
三张灰色大麻袋横铺在棺椁上遮挡灰尘,三担箩筐以大麻袋为毯依墙而立,另一担则蹲在棺椁旁,宛若爷爷对奶奶的守护。自爷爷九年前第二次中风后,篓筐就寂静无声地搁置在棺椁上,旁边还有一条竹扁担,手掌轻拭掉扁担上厚厚的灰尘,落肩面在几十年的来回磨蹉下变得圆润而锃亮,像是抹过了一层猪油。箩筐整齐地排列在棺椁上,其中有一担是皮箩,皮箩上的篾开了个小口,仿佛在诉说着半个世纪的风雨。
爷爷十二岁失怙,曾祖母守寡独自养大了爷爷三兄弟,明叔公十八岁时外出随师傅弹棉花,由于伤寒客死他乡,小叔公身体孱弱,硬是拖到了五十多岁,期间夭折的兄弟还有三人。自小从苦水里泡大的爷爷懂得了坚韧和刻苦,用我们当地话说就是“吃得苦,霸得蛮”。爷爷个头不高,身材干瘦,在“”霸蛮”使的劲更多。爷爷享年八十二岁,他生前经常与我讲起十二岁挑煤自立的往事,那个时代的苦,是今天的青少年无法想象的。
爷爷奶奶,我本应当称呼外公外婆,他俩是我妈的父母。我爸入赘外公家,打自我和弟弟牙牙学语,就被家人教育称呼外公外婆为爷爷奶奶。自小我就没有外公外婆的概念。如果人家把我的爷爷奶奶当成我的外公外婆,这倒让我很不习惯。爸爸家的长辈称呼依然不变。爸爸的父母依然称呼爷爷奶奶,爸爸兄妹依然是伯伯叔叔姑姑。只有妈妈的妹妹,堂兄妹也唤叔叔姑姑,自然是亲切些。并且我和弟弟都随了母姓。或许,正因为如此,母亲、乃至爷爷奶奶的压力和责任都重大了些。尽管,爸爸年轻时是不太计较姓氏的,可他却是把肩上的担子卸下了一大半。由父亲卸下来的担子,母亲一个女人家,挑不起来。不挑,又筑不成一个像样的家。这时,爷爷揽下了爸爸卸下来的那部分。
爷爷没有读过几天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他算数精通,小卖生意做得很起劲。他有一双巧手,又是一名能工巧匠。爷爷会做木工、篾工、电工,会制爆竹、会编制扫把、会制筷子、量米筒、刷把……爷爷的农活儿和手工活儿都做得又快又好,他把自制的货物或者土里自种的蔬菜挑到街上去卖。
我家与县城相距十四五里,爷爷双脚打鼓,脚下生风,挑起六七十斤重,或八九十斤重的箩担往返于九眼冲与双峰街,每天甚至往返两次,五六十里的路程。往往是上午送鸡蛋,下午送米酒。鸡蛋一般卖给散客,六七十斤米酒一般是两三个主预定了。挑得最重的担子有两百斤,当时,爷爷上了七十岁,挑的是一担稻谷,从下屋一直挑到家里,一百米是有的。邻居、熟人们看见了都称赞爷爷是永不停歇的铁牛,有一副铁骨,比很多后生仔都能干。
爷爷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每天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踏着月光,肩挑担子,迈开沉重的步伐,走上一段漫长而崎岖的山路,三里多路没有一户人家,树林里树木葳蕤,杂草丛生,乌鸦和不知名的鸟雀啁啾的声音,让人胆颤心惊。
黑魆魆的清晨,我不止一次跟着爷爷和妈妈走过这条十几里的去双峰街的小路,弟弟也跟去过很多次。说是跟着,其实是妈妈挑着鸡蛋担子走在前面,我走在中间,小手里来回挥动着手电筒,手电筒淡黄而昏暗的光线来回扫射,爷爷挑着鸡蛋担借着手电筒的余光走在后面。走在后面的爷爷应当是看不清路的,只是因为走上了成百上千次,才能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箩筐里装着易碎品——鸡蛋,不能摔跟头。鸡蛋在头一天就装了满满的箩筐,底部垫上了厚厚的一层稻草。
草丛里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漆黑的清晨在这条寂静的无一户人家的山路上行走,别提是多么的吓人了。清风拂来,后面仿佛有个人影在亦步亦趋。四周都是细碎的声响,头皮一阵发麻,手臂上鸡皮疙瘩竖起,魂儿惊得跑出了躯体。后来,为了图近,这条路成了我高中三年的上学路,我的胆儿大了,独自在早晚走都不成问题,直到现在,我依然敢独自走夜路,是爷爷锻炼了我的胆量。挑着担子到了新桥路旁,天才大亮。可爷爷与妈妈这对勤劳勇敢的父女上磨肩膀下磨脚板走在这条路上,妈妈走了十几年,爷爷走了二十几年。头天一大早赶集,从沙子塘、田心、荷叶、井字的农户手中贩回鸡蛋,第二天一大早趁着月色,或是打着手电筒在漆黑山路上,挑着箩筐走去县城。期间,几乎从无间断。
我曾经仰头问爷爷:“那么黑的山路,你不害怕吗?”爷爷自豪地笑道:“我都快八十岁了,走了上千趟夜路,从来就没碰见过鬼。其实人怕鬼,鬼也怕人,无论多么漆黑的路,只要你敞开衣服上的第一粒扣子,大胆地往前走,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遇见鬼,鬼会从你的衣襟里逃下去。世上有鬼就有菩萨,怕鬼的时候你就想着观音菩萨救苦救难,就什么都不怕了。”后来我独自走夜路,害怕时就心念着菩萨,果然就不害怕了。
当年,爷爷挑着篓筐从街上抄着崎岖的山路走回家,我和弟弟蹲在门口最期盼的是空篓筐里两个退温了的大糖包,或者是几颗糖粒子,这是有收入的一天。那么多年,大糖包的甜味裹着爷爷对我和弟弟的爱,滋养着我和弟弟的味蕾,如今早已沁入了我的骨血,成了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从沙子塘、田心、井字等地方赶集回来,爷爷和妈妈只是从农家收回了两担土鸡蛋,没有收入,所以我们的奖赏自是没有的。
妈妈和爷爷做鸡蛋、皮蛋买卖的那十多年,我家最大的奇观是用簸箕数钱。最初最小的纸币有一分两分五分的,五十元和一百元的出来后,最小额的纸币换成了一角两角五角。我家篾编织的簸箕里散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币,爷爷把一角的整理好,叠成一叠,然后双手把钱压服帖,再用皮筋扎成一沓,然后依次把两角的、五角的、一元的、五元的,十元的、二十元、五十元的如此扎好,五十元的只有几张,一百的几乎没有。
当时的城市管理非常严格,城管的身影出现,爷爷和一大群小贩挑起担子拔腿就跑。记得爷爷手中也五角的、一块的城市管理的票据,即便如此,爷爷多次被城管们拿走了秤,鸡蛋箩筐被挑到管理所去了。爷爷低声下气,好话说尽,才从一脸严厉的城管手中讨回秤和担子。尽管篓筐底层铺了一层稻草,一来二去鸡蛋还是被弄破十多个。
由于顾客们挑选、翻动,箩筐在爷爷双肩的颠簸,每次卖鸡蛋都要破掉几个。爷爷舍不得扔到破鸡蛋,不是用一个塑料袋子装了带回家,就是直接把生鸡蛋直接吞进肚子里去了,也不用嚼。
爷爷肩挑篓筐的身影游走在沙子塘、田心、井字街、工农坪、新桥、老桥、迷信街、天青街、和塘街,两脚打鼓,马不停蹄,卖不动鸡蛋时,他还得走最远的五里牌的街道旁吆喝。我和弟弟曾跟在爷爷的担子身后走街串巷,弟弟的胆子大,扯开嗓子帮爷爷吆喝:“卖鸡蛋喽,谁家要买土鸡蛋喽!”当时的弟弟七八岁的样子,我大概是不足十岁的,我胆儿小,跟在后面不作声。后来,我和弟弟长大了些,依然喜欢跟着爷爷和妈妈去街上做小卖生意,直到爷爷第二次中风偏瘫的那一年。那年爷爷满八十岁,他才卸下了肩头的扁担。
爷爷一辈子谋生的工具是一条扁担两个箩筐,妈妈也从事了扁担职业十几年。沉重的箩筐挤压着他们的脊梁,榨干着他们的躯体,填充了艰苦而漫长的岁月。那满头的汗珠养活了我们一家人。那磨润了的扁担,那褪色的箩筐没有压垮爷爷的脊梁,反而使身材瘦小的他在我心中的形象越发高大,越发清晰起来。
如今,我和弟弟都卸下了爷爷和妈妈肩头的扁担。可在菜市场的鸡蛋摊前,我总是忍不住地掏钱,买下二三十个鸡蛋。那干瘦而又沟壑纵横的老人家勾身蹲坐在小板凳上,仿佛那就是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