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农历五月二十三,梅雨天气。古书上说,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
打我出生时,隔壁算命先生就对我父母说过我是劳碌命,风里来雨里去,这辈子可能要吃不少苦头。我父亲是一位乐天派,他始终认为,一个男孩唯有经历过足够多的磨难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可我的母亲并不这么认为,她认为人生来就是要享受人生的,如果太多的磨难挫伤了一个人的锐气跟锋芒,那么往后的日子里,悲苦将与之长久相随。
风从云,雨从海,遂我被赐名为云海。对于一向古怪的名字,我是很难接受的。在我十八岁那边,离开校园走向社会的时候,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夜从梦,昼从阳,取名为梦阳。
人生就是一个接受设定的过程,当你被某个笼统的概念束缚住的时候,那么再想有所作为,是很有困难的。曾有人跟我说过,要想你不被人拒绝,那么一开始,你就要学会去拒绝别人。像我这种性子柔软的人,拒绝他人也是在为难自己。有一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在切西瓜的时候,将小指放进西瓜皮的下面,当西瓜被切成两半的时候,我的小拇指也脱离了我的手掌。从此之后,人们只要看见我右手缺少一根手指,就会默默的选择远离。他们不会问,我也不会说。但我以为会有人想着问着试一试,我都准备好了一个美妙的回答,可惜没有人问。
有天一个朋友从北方的城市赶来,带了一壶酒,他说这酒叫醉生梦死酒。他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他本来想与我同享这壶酒,可他看见我的房间的衣架上挂着一个女人的衣服,他改变了主意,他要独自饮下这壶酒。那天晚上我就在他身旁,抽了一晚上的烟,他酒过三巡便开始胡言乱语,我听不懂他讲的什么。但我可以知道的是,他讲的是一个与女人有关的悲伤的故事。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已离开了我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如果真的有这种疗效的话,我也想喝一壶。
两天后,又一个朋友从武汉赶来,他跟家里断绝了关系,说男人闯荡江湖不能有所束缚,拖家带口的,不利于他办大事。当我问他他想办什么大事的时候,他说他要出国,到东南亚,做一些有风险的生意。我很想拦住他,但我最后还是没有,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注定是这样的命运,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就算翻过了那座山,他依旧想知道更后面的是什么,我很想告诉他,可能那边什么也没有,可能还不如这边,但他不会信,以他的性格,不自己试试又怎肯罢休。
距离我住处两条街道的地方发生了一起命案,一家律师事务所出了人命。官府的处理并不能让受害人家属泄愤,于是家属暗地里重金悬赏施暴者的头颅。每逢夜里。就有无数黑影在瓦上翻越飞走,我知道,那只是一个假象,不会有人会选择跟官府作对。除非走投无路的人,但家属不会选择走投无路的人来帮忙。因为走投无路的人会因为钱替你做事,那么也更有可能收到对方的钱,来替他做事,那么最后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曾有人来找过我,我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我一向不会参与到官府的案件中去,在这个江湖行走,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我有个堂哥,在我十二岁时,因为跟官府争斗,最后失去了性命,没过两年,二叔也呕血而死。有胆子的人永远没有有脑子的厉害,如果只会打打杀杀,那么一辈子就是个马仔。
在朋友的引荐下,我认识了一对样貌出众的孪生姐妹。我们曾在一起喝过一回酒,老大叫慕容晴,老二叫慕容茵。一个晴,一个阴,想来必然是不对付的两人。那晚慕容晴曾问过我,我房间里的女性的衣服是不是我爱人的,我没有回答,她看我毫无反应,便用火机把那几件衣服烧了,我很想收拾她一顿,但这时她们都喝了很多酒,如果较起真来,她们一定是会让我难堪的。随后她便问我,“我与你爱人,或者前爱人,谁美一些”。我回答道,“她美一些”。
她收起了神气的模样,眼眶有些红润,我知道这话有些伤她尊严。但每个人的记忆中都会有一个无法忘却的人,哪怕已多年未曾谋面,甚至都忘了那个人的模样,但她的形象就在那个地方,风雨不动。我很想宽慰一下她,但我做不到,我无法违背自己的意愿。她转身笑嘻嘻的对我说道,“哈哈我就知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她的欢笑我看在眼里,却有些心痛。慕容茵摇晃着酒杯趴在了酒桌上,对我说道,“梦阳,我们今晚就住你家了啊,我们走不动了”。不过多久,便可以听到她俩饱酒后的鼾声。
那一夜我都没有闭眼,我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我在一初拒绝了同班同学的示爱,言辞极其刻薄,我嫌弃她不够漂亮,她哭着跑回了家中,两天没有来学校。那时她的哥哥知道了此事后,还将我堵在放学门口,扬言要卸掉我的胳膊。我那时没有一丝害怕,我心中想的只是,她不漂亮,我不喜欢她,我不能屈从于威严,而选择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孩子。后来三年级,我跟同班同学表白了,她拒绝了我,理由是一样的,她嫌弃我长相丑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拒绝而产生的羞愧感让我怒火中烧,我甩了她一巴掌。她后来默默的转学了,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了。前年在风陵渡口,我又碰到了她,她确实美艳动人,但我却对她再没有喜欢的情绪了。她看了看我,说道,“那时我转学是因为我妈要让我去市里最好的初中升学”。这么一件事,我在无数个日夜感到羞愧难免,觉得自己烂透了,想未来有一天能当她面跟她道歉,消解她多年的痛苦阴影。而她却也以此作为报复,让我承受了多年冲动的惩罚。
说一夜没有闭眼是假的,其实在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我跟慕容茵了。她说,我不是慕容茵,我是慕容晴。我怔怔得望着她,说不出话来。她对我说,“你到底是喜欢我妹妹还是喜欢我,我知道你根本没有爱人,那衣服也是你在网上买的,根本没有人穿过。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从我们其中选一个,否则的话,我会悬赏街道上的夜行客,让他们拿下你的头颅”。
在许多年前,我为了心中真正的所爱,不忌惮被暴力摧残,而现在我却怕了。她们有一个穷凶极恶的哥哥,我在儿时听说过他的大名,慕容冷。我尽管在这片土地立足多年,人来人往认识了许多人,但我真正忌惮的人物并不多,巧的就是慕容冷在其中。
“我喜欢的是另一个,不是你”,我回答道。
“你是不是对另一个也要这么说?”她说道,我不知道她是慕容晴还是慕容茵。
“你是慕容晴,我选择慕容茵”,我对她说道。
“那我告诉你,我其实就是慕容茵”,她说完亮出手腕上的朱砂痣。
“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符号有时会错,但人不会因此而改变。如果你是慕容茵,那我喜欢的就是慕容晴。”我倚着墙眼神从她的脸庞上挪开了。
“啊....!”,她挥动着从袖间溜出的短刀,向我刺来。
我在原地没有动。
她停了下来,刀从手中滑落下来,那声音刺耳的像是学生时代的女老师用长指甲划过黑板发出的惨烈的声音。她随即瘫软在地上,哭着说道,“你为什么不骗我,你为什么不能骗骗我,说你最喜欢的是我,那样我今晚离开这里心里也会开心许多,我知道你不属于我,但为什么连一个念想都不肯给我。”
女人就是这样,她哭了很久,我听她讲了一个多小时,直到饥饿袭来的时候,她才收起了哭声,跟我作别后,我至今没有再看到过她,以及她的姐姐或者妹妹。
其实无论是慕容晴也好,还是慕容茵,只不过是两个名号而已,而在两个名号的背后,都躲藏着两个受伤的女人。她们有想在我身上获得一些疗愈,没曾想我却带来了她们更凛冽的伤口。风往南吹,水向东流,其实这个世界上的男男女女都是如此,承受过痛苦,也想将痛苦摆脱出去,但他们很多时候只会更加的增添烦恼,因为解铃还需系铃人,找其他的任何人,都解决不了问题。我以前也想过解救的问题,但后来我知道,那些我爱过的人,如今坟头枯草荣生,茂草荣枯,几多轮回,指望不上她们了,只能待岁月来融化那些锋利的雪籽。
“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我都要回一趟家乡,去看看我曾经的爱人”,室友张三对我说道。
“那你的爱人很幸福哦,有人牵挂是一种奢侈的幸福”,我回复道。
“幸福过三四年吧”,他阴郁的表情下有一些难以诉说的痛苦。
“怎么会呢,我们一起住在这有五年多了,我看你每年都在回家,起码就有五年啊,怎么才三四年呢”,我不解的问道。
“第二年的时候,她就因为肺结核去世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像一种突然释怀了的心情。
我没有再问下去。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几年他从不参加我们的单身派对,因为他的记忆里,也装着一个无法忘记的女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今生或许不再会爱上其他的女人,因为房间,至今还装满了那个女人送他的一切东西。他躲在记忆里,一辈子不打算出来了。
在他踏上归乡之路的六个小时零三十七分钟后,我在沙发上痛哭了一场,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哭,就像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能那么坚持一样。我从未发现过我可以这么悲伤,当剧烈的情绪波动差点让我缺氧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为难我自己的,一直是自己。
我曾经听人讲过,当你不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但我觉得他说的没有道理,不然的话,我的另一个朋友,为什么要从遥远的北方跑过来要与我一起分享那壶醉生梦死酒呢。那个时候,我没有澄清自己的情感状况,让他错以为我有了新的爱人。假如上天再给我一次从来的机会的话,我会对那个朋友说,是的,我单身,我也要喝醉生梦死酒。
但人生不能重来,而生活还在继续。
我找楼下的工艺师给我做了一根假手指,看上去像真的一样。房间里有关女人的一切东西都丢弃了,我也不想再继续伪装下去,给自己一个如此卑劣的幻想了。
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给他一个靠近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她掉转身,走了。这是一年前的惊蛰,我遇到那个心仪的女孩时状况。后来她说她去了北京路的科技大厦上班。我年初时去丰源区,把科技大厦的每一家公司都走遍,也没有找到她。前两天另一个朋友告诉说那个女孩要结婚了。我才知道,她去的是湖越区的北京路科技大厦。
这个世界有许多同名的地方,我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体会,竟然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
昨天楼下又搬来一个新的女邻居,她穿着很古怪,今早出门,穿着雨衣带着墨镜。
我把我写了十八章的武侠小说打印出来,装进了文件袋里,我打算晚上去找她。要是能够一起写小说,互相修改交流意见,说不定是一件好事。当然了,如果她有一个经常出差的老公,那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