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当我看到红苕躺在池子边喝酒时，就知道她又失败了。
她的黑色长发散落在池水里，眼神涣散，手边还滚落着美人香的酒瓶，我细细的数了下，不得了，足足有七八个。
我挨着她，拉了拉她的头发，她不理我，我用力一扯，她终于有所痛感，手用力往头上一挥，也没什么力气，反而落在水池里，那染着丹蔻的纤纤白指落在水面上，我挨过去逐个亲吻，渐渐的变成了人形。
我的头发与红苕一般长，缠缠绕绕，宛如深海里的海藻团团相依，我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红唇，她宛若未觉，这般好看的美人宸添都未心动，眼瞎嘛。
我趴在红苕旁边，品尝着美人香，细细回味着我与红苕的这些年。
002
我是绿忆，跟红苕是正经八百王母娘娘莲花池里的观赏锦鲤。我俩因一身渐变鳞片常戏于花开不败的荷花池内，看着天宫中迎来送往的仙人沾染一些他们的仙气。
多年前，机缘巧合的偷吃了太上老君炼于敬献王母娘娘的仙丹化成人形，便偷偷来到人间企图过一段非鱼生活。
只是凡界世俗气太重，我与红苕都耐受不住这般压迫，变成人身的日子竟寥寥无几，多数时间仍要变回鱼身藏身于水中，那些凡界小儿见我俩颜色妖艳绚烂，且变幻莫测，总是想着捕捞我俩敬献于高官贵人，我与红苕百般躲藏，才找到大国寺这般清修之地。
大国寺乃凡界皇家国寺，香火旺盛，佛音潺潺。后山中更是有大片荷花池，我与红苕嬉戏其中，受着众人供奉，身上鳞片显得更加璀璨夺目。
那天我正躲在水下吃莲蓬，听到岸上传来阵阵歌声，那歌声由远至近，如流水般浅呤低唱，害我失神掉了莲蓬从水里探出头去。
一艘沉木小船游荡在池子里，挤兑开周边簇簇相拥的荷花莲叶，船头站着一个粉色裙裳的姑娘，那姑娘对面坐着一个闭眼不语的男子，他幽幽的转这头，仿佛也如我这般沉迷在姑娘的歌声里。只是突然睁眼将姑娘一把拉近怀里，随之而来是荷塘间若有似无的声音以及船身晃动的波澜。
“这便是人间说的情爱吧”不知何时红苕已经甩着她的尾巴来到我的身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过一丝期待。
我一甩尾，将荷叶打到她头上“你哪里懂什么是情爱”便沉入水里。
她从后面追了上来“我怎么不懂，上次我跟张公子也这样了”
我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直接变成人形将她拽了出来“你怎样了？”
她见我真的动了怒只得拽着我的衣袖讨好的说“就是给他渡了几口真气，别生气了好吗”
生气，我怎能不生气，我的人被凡人平白占了便宜，我只觉一腔怒火袭上心头，一挥衣袖将红苕锁进怀里，不待她醒悟，吻了上去。
我的嘴里还带着莲蓬的清香，细细用舌尖勾勒她的唇，撬开她的牙，让那抹清香毫无保留的侵占红苕的每一方城池，直至红苕双眼迷离，软着依偎在我身上才作罢。
“姐姐，你……”
她如此天真烂漫，我一下接不了话，只得岔开话题“你可以贪玩，但切记不能对凡人动心，世间情爱最是害人，我们本就偷下天宫，万不可徒增困扰”
我知红苕小孩心性，并不一定乖乖听话，便许诺她待过了这段修炼时间便带她去吃心心念念的酥肉丸子。
她欢喜的在我身边沉入水里，我便躲在叶子下纳凉吐气。
003
这日大国寺热闹非凡，太子宸添前来敬香为万民祈福。
红苕早早去了前面凑热闹，也就我这种千岁老妖缩在水里不想动弹。本来人间走一遭想过过非鱼日子，哪知这么些时日过去了，竟越来越喜欢呆在水里。
我幻出人形准备带红苕去吃承诺她的酥肉丸子，池子那边竟响起噗通水声，呼救声一阵阵传来“赶紧来人，太子殿下落水了”
我秉承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宗旨一头扎进水里，这池子我已呆了好些时候，荷花下面长着巨大根茎，缠绕难寻，熟悉水性的人落水尚能自保，但想要救上一人怕是有些难度。
我在池底寻觅许久才看见一个明黄身影，双手穿过他腋下企图将他托起，奈何他身形高大且池底根茎密集缠绕让我一时无法伸展身体，眼看他双眼紧闭，只得露出鱼尾扶摇直上。
我将他拖到岸边，那些随从便一拥而上，我衣裳尽湿，只盼着找个没人的地方幻出新的衣服，谁知那手竟紧紧将我钳住，昏迷前嘱咐道“将她一同带回宫中”
宸添这一昏迷就是好几天，我被牢牢看在他的别宫内，不得出。做仙做到我这份上也实在是憋屈，想着红苕这么些天不见我是不是也对我百般想念。
哪知等我再见红苕时，她已经坐在宸添的身侧，见我到来，起身牵起我手“姐姐，太子殿下便是当日我与你说的张公子”
我歪歪嘴角，这便是当日被红苕渡了几口真气的张公子，真是与水犯冲，既然不识水性为何再而三靠近。
宸添看着我俩，疑惑道“你们是双生子”
红苕轻微点了点头，含羞默认。
我只得沉默不语。
当年王母见我一人在荷花池内太过孤独，便命天命史官造了红苕送与我作伴，那时我已经独自在池子里呆了快千年。
我将自身鳞片赠与史官，让他替我造个同类。
隔日，史官告诉我，因我本为吸收天地精华而生的鱼精他是造不出模样的，只能按着我的样子按部就班，未免众人错认，他做了一只红鲤，名唤红苕。
那尾游荡在池水中的红鱼像极曾经的我。
史官盯着她问我“绿忆，你可有后悔”
我摆摆尾“不曾”
史官拂袖而去。
他还是那般意气风发，风姿卓越，连甩袖的姿势都与当年得知我不愿嫁于他那般一模一样。
不过这些与我何干。
有了红苕的陪伴我也跳脱了不少，她时常翻过荷叶跳到荷花中间起舞，鱼尾扫过露珠弹跳落下，洒在鳞片上，鲜艳跳脱。连动的还有我的尾巴，它总是随着红苕的跳动随意起舞，似乎并不太受我控制，后来史官告诉我，红苕是用了我的鳞片造出来的，所以我跟她本为一体，准确来说，红苕是从我身体里面分化出去的属于我的一部分，而我也会因为她而做出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动作和感知。
此时，我已经有了强烈的感应，红苕动了凡心。
004
红苕面带笑意，双眸含春。
她站在窗边回首看我“姐姐，我不想回池子里了，我想留在此处与宸添此生相伴”
我看着她，但笑不语。
不是我不相信人世间情爱，而是宸添为一国太子，日后亦是国君。且不说此生相伴，单说那三宫六院也非红苕良人。虽我乐意看见两人开花结果，但心里总会燃起一丝委屈感，也不知这感觉是为红苕还是为我。
红苕见我此番，劝解道“姐姐，我与你本是池子里的一双锦鲤，你乃日月精华所造，而我为陪伴你而生，看在我陪伴你多年的份上，成全我好吗”说完摊开掌心，那是一枚闪着亮光的绿色鳞片，为当日我亲手交予天命史官造出红苕的重要灵物，红苕此举已经说明她心意已决。
“此鳞片你好生收着，权当你我之间的念想”我握紧红苕微凉的掌心，手渐颤抖，稳了又稳，没得半分改善。
“谢姐姐成全”红苕膝盖一曲险些跪了下来。
罢了，我这千年傲娇的鲤鱼精竟然输给了凡人。
眼前的红苕乌发披肩，殷红的嘴唇犹如荷花池里最艳的绝色，虽长着与我一般无二的脸，细看下却已有了自身的艳丽，痴人儿，竟然为了爱凡人而失仙体。
我知说太多也无法挽回，只得叮嘱“你若想为宸添堕仙必须历经一大劫，这劫数我无法预料，你自己要心中有数，若他日来临你也好应对”
因我与红苕容貌相同，天天在宫中晃荡也不是个事，但仍放心不下红苕，只得潜与宫中荷花池内，希望能看着红苕日子美满，我好安心离去，只是没想到，红苕这一劫来的如此之快，且伤人心脾。
那日红苕端着滋补高汤进了宸添书房，被宸添掀翻在地不说，还被斥道“书房重地怎能随意让人踏入”说罢还命侍卫将红苕轰了出来。
红苕坐在莲花池边，双颊微肿眼角挂泪，唤我“姐姐，宸添将我忘记了，他不记得我是谁了”此时的红苕哪里还有半分与我相伴的鱼精模样，那盈盈一泪，倒是有了人间女子柔弱可怜的扮相。
我幻出人形将她搂入怀中，安抚道“这劫数来的如此快，你要做好万全准备，在你堕仙之前必须让宸添再度爱上你，不然你因凡人而堕仙是要灰飞烟灭的”
世人常道千年成精，万年修仙。哪里知仙人想成为最普通的凡人却这般痛苦，且毫无回头之路。
红苕泪光闪闪“姐姐，我一定会让他再爱上我的”
我将她搂在怀里，是啊，如此活泼美丽的红苕，与男人而言就是一剂烈性春药，哪有男子能抵得了她。只是见她怀中的绿色鳞片早已不存当日的风华，我知道这预示着留给红苕的时间并不多了。
005
宫中人多嘴杂，我总能从宫女太监嘴里听到宸添的消息，例如他总被一红衣女子推进水池所以苦练水性，那些随侍的宫人生怕他有个好歹，再例如他知人善用，勤俭爱民，深受百官爱戴，谁家里凡是有待嫁女子的都瞅着他，我听了直摇尾巴，也不知我的红苕成功了没有。
那晚夜深露重，我幻出人形准备去东宫寻一下红苕，却看到一男子赤裸着身子直接扎进水中，我走进一看，那男子沉了好一会池面冒出一串水泡后再无人探出脑袋，我虽无奈却也只得扎进水里。
我虽活了上千年，但光着身子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尽管害羞也还是搂了上去企图将他托起，哪知那男子突然翻过身来，瞪着眼睛看我，这不是宸添又是谁。
这次的宸添不再是旱鸭子，而是抓着我的手冲出水面，眼角凌厉一扫“是你”
我缩了缩脑袋，也不知宸添这个你指的是红苕还是我，揣摩之下，只得学着红苕的语气答道“殿下，方才一时情急我以为你落了水才这般”说着抬了抬我湿透的衣裳。
他嗤笑一声，“你不就指望着我落水得你相救再度爱上于你”
我惊得要扶住下巴“你知道，那你”
“红苕姑娘，我与你已说得清清楚楚，救命之恩换你在宫中自由出入，然我心中所爱之人并非是你，虽你们模样相同，但我深知你们并非一人”
我心中怯怯，连问“那你可知她是谁”
“她，或者并未存在这世上吧，我见她虽长着与你一般的脸，但她却是人身鱼尾”月光袭来，宸添脸上显出一丝寂寥之色。
“殿下真是说笑，与我长得一般无二，哪里来的人身鱼尾，那不过是殿下心中的魔障罢了”我心下沉重，没想着那次露出鱼尾救下宸添被他这般记住，这下红苕该如何是好。
“我说不是你，那便不是你”那赤条条的上身带着一丝压迫感朝我袭来，我这千年老脸都快要受不住，只得抬头挺胸回敬“不是就不是，我喜欢殿下是我的事，殿下你喜欢那人身鱼尾的妖精你大可叫他出来跟我比比”
他惊讶于我的呛声，一时无法回驳，只得转身抓起地上的袍子，朝我喊道“还不快下去换身衣裳”
我这玲珑身材具现，谁不知道要换衣裳，正调转脑袋准备走，他又道“这边”
夜高风黑，我这一路拖着湿哒哒的衣裳跟在宸添身后，竟未遇到半个宫人，那小子步履轻快，倒是心情不错。
宸添寝殿内并无奢华装饰，跟那些宫人说的勤俭倒是符合，只是我尾随他进了寝殿穿过叠叠帐帐，才觉不妥，正犹豫着要如何开溜，他一个回身，大力将我四仰八叉推倒在身后的浴池里，我一受惊吓，转瞬就现出了鱼身。
好在那浴池颇深，使得我一口气沉入池底，正想着要怎么在此刻消失个干净就看着红苕从池底冲了上去，那小妮子四肢洁白如玉，白晃晃的未着寸缕，一出水面便超宸添扑了过去。
我要不是鱼身也得给红苕竖起两个大拇指，色诱之，孺子可教也。
想着这次红苕肯定十拿九稳，便在心中念了个决，将自己化的干干净净。
只是没想这次，还是败了。
006
红苕提着美人香来池子找我时，我的脑子还混沌的跟浆糊一般。
这人间情爱就是错综复杂，一点也不如我这鲤鱼精通透专一。我一时还真是理不出个所以然。
红苕光着双腿晃荡，坐在桥头痴痴的笑，那一串泪珠掉进池里，我全数喝进了肚子里，咸苦的让我直皱眉头。
我终是不忍化成人形将她纳入怀里，她莹白的手指几乎透明，张嘴喷出一串酒气“姐姐，宸添爱的从未是我，我现在才知，这才是我的劫。”
“姐姐，我真的好羡慕你，天命大人造我时便对我百般叮嘱，说你傲娇冷淡不喜与人往来，让我一定活泼些，好得你喜欢，不至于让你寂寞千年”
“姐姐，天命大人这般好，为何你不曾心动于他”
“姐姐，宸添喜欢的是你”
那颗小脑袋埋在我的颈窝里，一句一句，眼泪顺着我的衣襟沾湿我的锁骨刺痛我的心。
“你还小，还有太多的不明，不懂”
“姐姐，我不小了，我陪你过了数百年，我这一生要到尽头了”红苕抬起她被酒晕红的脸，眉眼显出了一丝青黑。
我的红苕，她还这般稚嫩年轻，我小心翼翼的呵护百年，却不想要亲眼见她在这天地间烟消云散，我不甘，不甘到我一身绿衣鳞片竟渐渐的生出一丝红色。
红苕醉的不清，也是，这烈酒哪是我们受得住的，我才喝了不过几口已控制不住露出鱼尾，不过也没关系了，人生得意须尽欢，此刻我只想做这千年最想做的事。
那殷红的嘴，慵懒的眉，此刻都将被我一一品尝。
这便是情爱滋味吧，如今我也是尝到了。
我依稀记得那尾红色的小锦鲤围着我转，时不时摆动她的尾巴，看着我跟着动的尾巴好奇“姐姐，我们竟是一样的”
当然一样，我这吸收日月精华的绿鱼精独活千年本就寂寞的厉害，赐你一尾绿鳞得你陪伴，我想要的从不是为那凡人做嫁衣将你拱手相送。
难道你不知，千年鱼精雌雄同体，骗那太上老君的仙丹给你化成人形，带你人间走一遭让你早早开蒙，与我同生相伴，相亲相爱。却被你那一跪将这些念想毁的支离破碎。
红苕，我的红苕。那美人香此刻真是苦涩无比，与那莲子心一般无二。
007
天宫的荷花池仍旧花开不败，我拖着白晃晃的鱼身藏在翠绿的荷叶下懒得动弹。
仙人们三三两两路过于此，那些声音事无巨细进了我的耳朵里。
“那条高傲的绿鱼精怎么不见了”
“听说去了趟人间，准备堕仙跟凡人双宿双栖，被天命史官抓回天宫，刮了鳞”
一声嗤笑“凡人有什么好，放着天命史官不要，真是愚蠢至极”
我正气的准备甩尾给他们来个透心凉，一阵阴影朝我盖了过来。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天命史官，他的鼻孔都快比上我的莲子了，我一下没了兴致，蔫了下来。
“你可曾后悔”
“不悔”我将脑袋缩进水里，不过一身绿衣皮囊换红苕一个重生的机会，我为何要悔。
那天我抱着红苕醉倒在荷花池上，悄悄拿下红苕身上那块暗淡的绿衣鳞片念诀，那鳞片刹那透亮，我只求我那微弱的仙力足够让我跟红苕合二为一，此后我们将同生同体。
哪知一阵掌风袭来，将鳞片生生夺了过去。
天命那张千年不变的脸，终是有了些许变化“沈绿忆，我不许”
千百年不曾有人这般叫我全名，这一刻我竟升起一丝存在感，借着酒意朝他扑去，死乞白赖的争夺那本属于我的鳞片。
“红苕，我的红苕她不能死”
“你如此做，世上将只有红苕再无绿忆”天命眉头紧锁看我。
“我已活了上千年，够了，红苕若能圆满，不枉我……”
接下来的话都被如数的堵在嘴里，他的吻夹带着一丝怒气，牙齿肆无忌惮的啃咬着我，直到我全身瘫软赖着他才将我放开。
“这千年我从未拘束于你，容你放肆任性，现在还想着用自己的命去换那用一堆泥做的红鲤鱼”那一记眼神飘来我知他是彻底的怒了。
我拽着他的衣袖，求饶道“救救她”
“用你的千年灵气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这千年灵气无非就是我这身通透碧光的鳞片，若能换红苕一命，我自是愿意。
“愚蠢至极”，天命一甩衣袖，嘴里骂道却还是将诀念了出来。
我失去千年灵力，被天命带回天宫修养，那白晃晃的身子犹如荷花池底出土的莲藕，白嫩肥胖，被那些自命不凡的仙人取笑不说，还要被惦记着千年鱼精是不是味道不一样，只得夹着脑袋做鱼。这往后的日子该如何是好。
天命长袖一挥，水面荡起层层波浪，一块通天镜便显了出来，红苕穿着大红嫁衣依偎在宸添的怀里，一旁的喜婆贺着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我一高兴甩了莲蓬到天命手上，扎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