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馄饨店关门了。
永远都不会再开了。
回到苏州那条熟悉的街,我得到的是这样的消息。
年少时,我每天早上都会坐在那条尘烟飞扬的马路旁,一碗馄饨配上一杯豆浆,如此便已足够。
它不是什么百年老字号,馄饨的做法也与旁人无异,可味道又是另一番光景。一碗馅多皮薄的馄饨,控制的恰到火候,洒上一把香菜,便是芳香四溢。鲜榨的豆浆仍是豆香醇厚,偶尔会泛着香甜的味道。一碗馄饨,一杯豆浆,生活就该如此简单。
店主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很爱笑,揭盖的时候会有云雾腾绕,可我依然可以看见她的笑容、听见她的笑声。她把馄饨端到你面前时,还会笑着同你叮嘱:“小心烫啊。”
她有个儿子,比我大了三四岁,是个很安静的人。他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刘夏来,大约是想让他留下来吧。我考高中的时候,他退了学,听说是因为付不起大学昂贵的学费。总之,那以后,他就开始给他妈打下手。
我每见他穿梭于云烟之间,每生出一种惋惜之感。如果他出于我的境地,又或者,我处于他的境地,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可是,没有如果。
肯坐在马路边混着尘烟吃馄饨的人却不在少数,可能也觉得是种不一样的味道吧。他们喜欢叫他小刘,而我却只叫过他阿来。
其实我与他的交情并非很深,只是他那时的眼神让我无法忘怀。
那年我高考超常发挥,考了个不错的成绩,接着便收到了科大的录取通知书。没有什么喜极而泣。却是平淡与沉默。我想了想,推掉庆功宴,依旧一碗馄饨、一杯豆浆。
阿来的妈妈见是我,好奇多问了句成绩。我如实回答,目光却不知为何飘向了阿来。
他就站在那里,眼里是抑制不住的高兴。接着,却被忧伤吞没。好像一片星空突然碎掉了。他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只定定的站在那里。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写满了他无助不安的情绪。是那么的悲伤,那么的艳羡,那么的……绝望。
时隔多年,我早已忘记阿来的模样,却始终无法忘记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盛满了星空,最后,也只剩下无尽的黑夜。
我沿着那条街一直往前走,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毫无头绪,只是一直往前走。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总之我走到了尽头,然后我看到了一家馄饨店。
不是刘家的招牌。
没有一把香菜的芳香四溢,也没有那杯豆浆豆香醇厚的香甜味道。
店里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两指夹着香烟,没有微笑。
我进去点了一碗馄饨,坐在靠窗的位置。
没有尘烟飞扬的车来车往,面前的这碗馄饨也不是当年的味道。
我感叹物是人非,又想起了阿来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不知是否还满溢悲伤,抑或含着希望。
“你……”那女人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抖落燃尽的烟灰,方续道:“吃过刘家的馄饨吗?”
我有些惊讶,又想到当年刘家馄饨的确很有名,就是阿酒那样潇洒不羁的人也是刘家馄饨赞不绝口。可是它不见了,再没有那样的味道。
我淡然点头,“是无法忘怀的味道。”
她双手环胸,嘴角的微笑越发讥讽,轻蔑道:“前年被警察封了,听说是在料子里加了罂粟。”是嘲讽的表情,却是自嘲的语气,她微抬头,说:“被判了二十年,因为啊,上瘾的人太多了,罪恶太多了。只有囚禁才能赎罪啊。他妈受不了打击,他刚进去没几天就跳河了。尸体倒是捞上来了,不过也没什么用。” 说到此处,她忽然低头,笑道:“你认识迟迟吗?迟迟暮矣的迟迟。她啊,是个很坏很坏的女人。”
“就是她趁他们不注意往汤料里加的罂粟呢。”
我愕然抬头,却发现她并没有在看我。
她凝神于窗外,目光很远很远,似乎穿过街巷看到了一条尘烟飞扬的马路,马路的旁边是云雾腾绕。定格于那一点,微笑。
“迟迟那个坏女人啊,因为忌妒,所以她勾引了刘夏来。”她啧了两声,叹道:“刘夏来那个傻小子啊。”
她的用词毫不留情,透着鄙夷,仍是嘲讽的表情。
其实说起来也不过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迟迟与阿来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可是阿来的生意太好,而迟迟却怎么也做不出那样的味道,所以迟迟选择了构陷。
迟迟和阿来在一起的时候会帮阿来看摊,每天都会往料子里加罂粟, 日复一日。她看着那些上了瘾的人每天都来,她觉得开心,所以她去举报了他们。
“刘夏来那个傻子,居然一句辩解都没有,就那么走了。居然让迟迟这样的坏女人逍遥法外。”她深吸了一口烟,却被呛出了眼泪,胡乱抹了脸,笑道:“我就说他是个傻子嘛。”
不知为什么,又想到了阿来的那双眼睛,是绝望的悲伤。
“刘夏来对迟迟特别好,就像个傻子一样。被抓走的那天,他也只是看了迟迟一眼。他知道是迟迟做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一个傻子爱上了一个坏人,你说可不可笑?
“可是迟迟那个坏女人,根本不配得到他的爱。
“不会有结局的。”
她张扬大笑,转身,随手丢掉了烟头。
我看着地上那个仍燃着火光的烟头慢慢熄灭,一如多年前阿来眼中的星空慢慢碎掉一般,世界好像就此黯淡无光。
“只有二十年。”我说。
她像得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又是抬头,大笑。
“是啊,只有二十年。可仅仅只是十分之一,就叫我甘之如饴。”
我笑了笑,突然很想知道一个问题。
“迟迟去见过他吗?”或者说,你去见过他吗?
她摇头,仍是背对着我。她的背影让我想起那年的阿酒,一样的寂寥,一样的不快乐。
“没有。以后也不会了。”
她说:“后来迟迟学会了抽烟,还开了家馄饨店,可是她永远都做不出那样的味道。”
最后,她回头,眼圈泛红。
“刘夏来没有留下来,而迟迟也只能迟迟暮矣。”
我只能回以微笑,我知道阿来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他只有被迫接受,他什么都做不了。也可以这么说,阿来他是爱到了极点,所以,不需要言语。
后来我去看过阿来,他还是一副很安静很温柔的样子。问及迟迟,他也只是淡淡的笑着,眼中却又悲伤闪过。
他说:“迟迟,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是我还不够好。”
我笑着看他,我想同阿来说,迟迟是个坏女人,她学会了抽烟,也学会了如何让他心疼,迟迟一点儿都不善良。可当他问我是否见过迟迟她是否安好时,我只是点头,我说,她很好。
她把自己囚禁于一条无人的街巷,她试图去找寻你留下的味道,她已经等了你两年,她还要再等你十八年。
可是,我只是点头,我说,她很好。
阿来微微笑着,那双眼睛隔着玻璃也能清楚看见。
“我一点也不怪她,是我太过贪心了,总想着要再留些时间,不要拆穿一切。所有,都是我自食其果。”
于是,没有刘家馄饨店,没有一把香菜的芳香四溢,没有一杯豆浆的醇厚香甜,更没有那样熟悉的味道和简单的生活。
“总会日出的。”我对阿来说。
离开迟迟的店时,我同迟迟说:“一定会有结局的。”
罪恶太多,如果囚禁了两个人,或许赎罪的期限会减少吧。
那么,就被囚于这座城市,囚于彼此的心底,囚于对方的呼吸之间,互相赎罪。
若已迟迟暮矣,便将所珍视、热爱、喜欢的一切都在自己的记忆中留下来。
也不过还有十分之九而已。
那么,让我们一起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