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珠笔侠

今天要讲的是我朋友的故事,他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高中才交到第一个朋友,这并不能怪我,而要怪我从小学开始就不停地换学校,我从没在同一个学校待过三年以上的时间。

可能正是因为这么频繁的换学校,我总在没有和周围人熟悉起来的时候就要被迫离开,这给了我一种强烈的不安定感,而这种不安定感又随着年龄增长不断增强。就在我觉得自己要变成社交绝缘体的时候,我碰到了我的朋友——史铁山。据史铁山说,他们老家附近有一个矿场,他家好几辈人都是开矿的,所以他就有了这个名字。我俩关系好了之后,我会时不时地嘲笑他的名字,但史铁山说,人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何况一个名字,难听就难听吧。史铁山总是说一些没头没脑的大道理,但可能正是因为没头没脑,所以我听不懂,所以就更觉得有道理。

我和史铁山是怎么认识的,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在高一一个下午的活动课,其他同学都在教室外面撒欢,我一向喜欢清静,所以留在自己座位上看书。这时史铁山从门外走进来,径直走到了我旁边的空座位上,咚的一声把书包放在课桌上,支吾了一声:“我是新来的,老师让我坐你这儿。”边说边从书包里往外掏东西——笔袋、银魂、草稿纸。我虽然对史铁山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长的很普通然后还一脸焦虑,但考虑到他也是转学过来的,所以我对他还可以保持礼节性的友好。

现在想想学生时代的人际关系可真好,廉价但宝贵,不像成年人的友谊,宝贵但廉价。买个早点、抄个作业,一来二去,我也成为了史铁山的第一个朋友,我们互相拥有彼此。我知道这么说可能有点gay,但这就是我和史铁山之间真实的状况,我们是彼此的朋友,我们除了彼此就都再没有朋友,听起来有些可悲。

事情从有一天开始变得不太真实,那一天是史铁山的生日,虽然那天我并不知道。男生之间的友谊,可以有血有泪有电竞,但唧唧歪歪的小事可有可无,不过当时的史铁山可能并不这么想。那天课间的时候,我正在擤鼻涕,史铁山趴在课桌上,下巴枕着笔袋在看银魂,突然,感觉他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把书合上,转过头来跟我说:“今天好像是我生日。”我看都没看他,把鼻涕纸团成团顺手塞到他课桌里:“所以呢?”史铁山把头转回去,打开书,“没所以。”然后我俩接着忙自己的事。中午放学,我去学校旁边的文具店买圆规,结账的时候突然想到刚刚史铁山说的,今天是他生日,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今天就唧歪一次,我也没挪地方,随便抄起一件离自己最近的东西——一支圆珠笔,买了下来,算是生日礼物。要说这只圆珠笔,设计的人肯定是个智障,因为按动的部分做成了美国队长的盾牌,所以一点都不方便按,而且摘掉那个按动头,完全看不出那支笔和美国队长有任何关系,就是一只很普通的蓝色的笔。不过史铁山小朋友收到礼物的时候看上去真是发自肺腑的开心,据他说,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我看着他,想了想自己,觉得换成自己的话应该也会同样开心,但换成自己的话,我应该不会像他一样表现出来,这就是我俩最大的不同,史铁山是个坦诚的人。

不知道是因为太喜欢这只笔,还是因为这支笔终于为他提供了释放焦虑的完美途径,自从我把它送给史铁山,他就一直握在手里不停地按,不管是上课还是课间还是去厕所,那支笔仿佛长在了他手上,这可能是对爱不释手最精确的诠释。只不过从那之后,按笔的“咔嗒”声就一刻都没停过,简直要烦死我。

下了夜自习,我和史铁山一起顺路回家。夏天的夜里烧烤摊遍地,每位烧烤摊老板都机智无限,都知道放一台巨型电风扇把烟往路上吹,于是整条街云山雾罩,仿佛住着神仙,掌管着这世间所有的孜然。为了第二天能不穿着孜然味校服上学,我和史铁山通常会走另外一条小路,与其说是小路,不如说就是两栋高层之间的一条夹道,贴着墙的两侧放着几个巨大的铁皮垃圾桶,夹道两端灯光昏暗,大楼里的人为了方便晚上出来扔垃圾,集资在夹道一边的墙上高高地挂了一盏大灯,灯光惨白而犀利,打在地面上还有一些炫酷。“炫酷个屁,”史铁山很看不惯我的各种奇思怪想,“你就是活得太飘,以后少看点好莱坞。”“那你还那么喜欢那支笔!”“没喜欢!我就是焦虑,这笔确实挺难看的。”说着还一直按。我白了他一眼,确实是难看。

我俩正往夹道里走,看见另一侧有位流浪的老奶奶正在翻回收旧衣服的铁皮箱,翻了两下,翻出一双不符合她年纪的粉红色凉鞋,捧在手上看了又看,感觉喜欢得不行,笑得像个少女,这一幕很让我动容,又不禁有些心寒。老奶奶把鞋轻轻放到地上,又接着翻找别的衣服,谁想这时从她身后呼地走出来五个穿校服的男生,两个叼着烟,还有两个边走边打手游,五个人吵吵嚷嚷,每一个噪音在狭窄的夹道墙壁之间无限反弹,打破了属于小巷的宁静。领头的那个看到了地上的凉鞋,把烟掐了,随手一扔,紧接着一组夸张的高抬腿,一个助跑然后卯足了劲一脚把鞋踢飞了,后面的人放声大笑,歇斯底里,笑到直不起腰。老奶奶可能早就习惯了被这样对待,并没有惊慌,也没有说什么,默默走出巷口,走进黑暗里,佝偻着腰。

我和史铁山定在原地,目睹了这一切。我深深地埋下头,叉着腰,长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铁山,你说杀人为什么得偿命呢,真他妈的无奈……”我一扭头,发现史铁山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他已经向刚才踢鞋的那个小王八蛋冲了过去。“我靠,这傻X,人家五个人!”没想到这小子平时蔫不出声,关键时刻竟如此愣头青,我来不及为路见不平一腔热血的史铁山送上我由衷的敬意,作为朋友,或者说兄弟,不管结局如何,此刻能做的只有跟着他冲上去。对面的小王八蛋见状也气焰高涨,撸起袖子就也向我们冲过来,眼看还有两步就要正面交锋了,史铁山突然跃起——以下的部分是我事后反复回忆整理出来的,由于当晚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因此我的描述可能存在夸大的成分,但仍以事实为主——史铁山突然跃起,有如一名弹跳惊人的后卫,跳了足有一人高。那一刻,画面就像静止了一样,在场所有人都像朝圣者一样仰望着史铁山,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目光随他而动,史铁山头上顶着那束圣光,遗世而独立,缓缓向地面下落。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逆天的滞空戛然而止,史铁山恢复了自由落体的速度,下落途中一把抓住小王八蛋的头发,往后一拽,握着笔的右手抡圆了,铆足了劲,笔尖对准了颈动脉直插下去。所有人都吓傻了。

你以为接下来小王同学会像周星驰电影里演的那样鲜血飞溅?我只能说,并没有。笔尖伴随着众人的尖叫声扎下去的一瞬间,小王同学瓦解了。哎,该怎么解释呢,通俗的来说,也就是瓦解了,史铁山一笔下去,一个大活人瞬间散成了土,瓦解了。我在警察局跟警察也是这么说的,其他人的描述也大同小异,但警察死活不信。

你跟谁说他都不会信。大家伫立在原地,看着活人瓦解,被吓得更傻。不知道是谁最先想到的,报了警,总之警车载着五个穿着校服的傻孩子,去了警察局。在警察看来,我们五个就是存心闹事的,先是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喝了几杯热水之后就开始疯狂说瞎话。一个警察对手下说:“赶紧给家长打电话领回去,家长来之前好好教育教育,等等,家长来了一块教育吧,都怎么当的父母!”我坐在角落,茫然地晃着手里的纸杯,杯里的水面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让人眩晕,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来,史铁山也不见了!

我赶紧问了一圈,大家的记忆里也都没有史铁山的踪迹,仿佛随着小王同学的瓦解,史铁山也跟着一块消失了。

再后来,我就再也没见到过我的这位朋友。于是,我所在的世界里就少了一个史铁山,但却多了一个圆珠笔侠的传说。自从那天史铁山消失之后,A城就经常出现一些人口失踪的报道,消失的人要么是些潜逃的罪犯,要么就是些罪有应得的人,总之他们离奇的消失并没有引起民众的恐慌,反倒大快人心。我看有报道说,失踪现场的地面上不是有滩水就是有堆土,很明显是史铁山干的,这很好解释,女的瓦解成水,男的瓦解成土。从一这点上来看,我甚至都觉得史铁山是女娲派到人间负责维保的,当年自己捏坏了的男男女女,派史铁山用笔都扎回原形返厂再造。

其实那天晚上从警察局出来以后,我又去了一趟那条小巷,白晃晃的灯光下,小王同学已经被风吹走,在他最后站过的地方,我捡到了从笔上掉落的按动头——那个小小的多余的盾牌。我把它拿回去,一直放在笔袋里留作纪念,纪念我唯一的朋友。

太阳一直照常升起,失踪报道也一直未曾间断。直到高三的某天早晨,我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发现课桌上多了个信封,我打开,里面是那只蓝色的丢了按动头的笔,我按了一下,笔尖已经秃了。信封里还有一张字条,没错,是史铁山的笔迹,一如既往的丑,他写道:“当我发现这个世界上的恶远无穷尽,我渐渐失掉了所有的信心,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就像试图翻越万丈高墙,可能还不及中途,对另一侧的隐虑就已经大过了决心,万一翻过去,也是一样呢?我们为什么还要去争取?”我看完后,默默地把字条折上,沉思了一会,还是没懂。但我好像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于是我把字条又叠了一下,放进笔袋里,接着把笔袋里的小盾牌取出来,重新装回到笔上。放学后,我带着这只扎过无数恶人的笔,来到那家文具店,偷偷地把笔又放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上,等待着下一个史铁山的出现,也等待着下一个“我”再次用这支笔为他解除封印。


图片发自App

你可能感兴趣的:(圆珠笔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