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看了(电视)连续剧《鲁迅与柔石》。鲁迅对柔石说:“这是你在上海碰的第一个响头,流得血多一点,以后碰得多了,皮就厚了……”这句话虽然是对柔石所言,但对我来说也是大有裨益的,(且)有所启发。是啊,一个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难免不在社会上碰壁,若是第一次碰得头破血流就知难而退,那是懦夫!
—— 摘自1987年2月22日日记
我没有记录这篇日记写作的准确时间,或是早晨,或是上午或下午,却很少是晚上。那时候,各地的招待所大多在房间里配备一台黑白电视机,那就是“高间”。住在一起的人们也是来自五湖四海,不可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却必须以各种方式缓解奔走在他乡的疲乏,看电视就很不错!
那是我到南京的第四天,还在正月里,气温不稳也合乎情理。走在南下的路上,我还在想象南京的温柔,可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让古都变得异常刁钻了起来。坐上公交车走在去招待所的路上,我看着楼顶、街边梧桐树枝杈上的残雪还不会想到月亮,一路劳顿也必须在他乡找到一个能休息的地方。好在我拎着皮箱走出火车站,遇到一个胖胖的姑娘,她和很多招揽生意的人一样,必须将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热情,予以每一个也必须在他乡休憩的旅客。我那时候还没有情致去欣赏雪后的玄武湖,也不会想到日后会在一片水旁终结一段旅程。面对胖姑娘的笑或热情,我一时别无选择,一直走进招待所,见到写着“宾客如归”的招牌,也自欺欺人地成就了一个家。
后来,我在日记中简称那家招待所为教招,也就是南京市教育局下属的一家招待所。小街是有标识的,裘姗却站在一家小饭店门前,对一个小服务员十分认真地说,这条街叫白下路对吧?有一家教育局招待所,是四层红砖楼,楼南边是一道栅栏门……楼下有菜市场,卖菜、卖鱼和卖江苏板鸭的,还有一个卖开水的地方,二分钱一壶……啊……也是如实书写,这是《赔我狗》的片段。只是楼下还有嘈杂声,除了正统的江苏口音,也自然少不了南腔北调呢!新街口、夫子庙和龙蟠路都是我曾经多次走过的地方,却必须以白下路为起点。只是真正认识白下路是后来的事情,写作时为了寻找一条路的原型,我才知道那不是一条平平常常的街。就是那么一条的确不宽阔的街,可上溯到南唐、下至大明,白下路被称为官街自然有其说得过去的理由。只是直到彻底离开南京的时候,我还认为白下路不过是一条热闹得有点烦的小柏油路。
说月亮吧?
天上只有一个月亮,不可能属于某个人或某一个地域,可只要存在心里也就理所应当地有了归属。我不会拥有南京人心中的月亮,却可以享受一弯明月泼洒下来的月光。只是走在月光里的白下路上或坐在窗前体味月光,可能处于某种不光明的抵触心理,我总是想象或干脆看到明媚的阳光。阳光下的白下路上除了卖板鸭的小摊,还有杂货店和发屋。我常去街边的一家发屋,理发师是苏北人,个子不矮,看上去很老成,大概就是三十来岁的年纪。那时候,走在街上的小伙子、姑娘们把头发烫得蓬蓬松松的还带着卷,烫好后又要打上发蜡,有型有序,就是连睡觉都要用后脖颈子枕在立起来的枕头上才行!小发屋里也总是很热闹,可板鸭的香味、头油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说不得亵渎了那么明媚的阳光。坐在小发屋里,人们不会喜欢油腻腻的板鸭,可卖板鸭的小伙子清楚,两种味道纠缠在一起就应该诅咒头油呢!南京城里的街边有很多树,梧桐树、泡桐树、槐洋树、枫杨树……啊……都粗壮得有些苍老,可茂盛的枝叶将一条条大街变成了林荫道,要是遇到蒙蒙细雨倒省去了打伞的麻烦。只是白下路上没林荫道,至少邻近教招的那段树不多,街两边除了店铺,还有不少房子,不高,住在里边的人们也都要居家过日子才行。推开门是家,拉开就是街,尤其是春夏时节的傍晚,一张张小矮桌就放在门前或说是街边,一家人坐在小矮凳上吃喝。那时候,我像很多推销员一样经常拎着皮包走在渐沉的暮色里。见到那么热闹的晚餐图,我会想到蹲在胡同口或街边吃饭的老家人,也就又想自己的月亮了。只是我待在南京城里,好多时候看不到月亮,不是错过时机,就是天气不好。再回到教招,坐在窗前只能用李白的诗安慰自己,却又想被我丢弃的情人……啊……也就是我的村!
置身在(令人)如此惬意的美景中,我却毫无游兴。(我)就要离开南京了,能不能再回来不敢定……啊……这是1987年2月28日下午写的日记,大概在南京火车站附近,我蹲或坐在台阶之类的地方匆匆而就。来去也就是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我倒是做了不少事情,撰写广告词、去南京日报社洽谈刊登事宜,又去建筑设计院找工程师捕捉信息。一时还难有收获,可我的努力不是毫无意义。之后,我在南京近一年的时间里,基本上完成了推销任务。只是伴着越来越明媚的阳光,雪后的南京城开始变得焦躁了,我不能得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也坐立不安,决定离开南京却不是信马由缰呢!还是北方的春天好啊!早春二月,春光融融,(我)一路上拎着两个书兜,浑身燥热得像针扎一样……啊……这是1987年3月1日的日记。走在回老家的路上,大概是午时或午时刚过,至于书兜可能是网兜,再加上一个还不算空的行囊,那我的所述也就不虚了。3月1日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日子,我重返任丘后签订了第一份销售合同。静静的春夜万籁俱寂,伴着柔和的灯光,笔尖刷刷地行走在纸上,它在歌唱,歌唱人生歌唱春天……呵呵呵——也是一段日记呢!再回到教招,我坐在窗前,与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的月光融合,短暂的惬意也会呈现出一张笑脸呢!只是我永远也不能拥有南京人的月亮,哪怕是偷都不行。置身在他乡总是禁不住地怀恋被我丢弃的村……啊……也就是我的情人,当然还有与情人永远在一起的月亮!
1987年3月份,我在老家有过短暂的停留。那时候,写日记慢慢地成了习惯,很多话也开始喜欢用笔说了。今天晚上,我太兴奋了,总是合不上眼,突然想起一段话,(觉得)很值得一写……啊……其实呢不是“想起”,应该是构思了一段话,像后来写文章。其实呢我在日记里写的不是一段话,却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不再与文学纠缠了。说起来好多事情都不是偶然的,我在1990年作《寒香》时记述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1985年,我随着一个乡村建筑队去了张家口。塞外山城,风硬,冷得早。那天,因衣服实在破烂,向工头请了假才许我逛一回商店。买了衣服手里还剩几块零钱,许是那时还没有过多的奢望,动了半天心思,可我还是将钱装回衣袋。最后,我去了新华书店,选中了杜鹏程的《我与文学》,那是我保留至今的一本绿皮书。其实呢我在《寒香》中说的“至今”一直延续着,以至于再说起那本绿皮书还必须照搬旧语才行。从没说过《我与文学》影响或决定我几乎穷尽一生与文字纠缠,却的确是读了那本书才发誓要干点什么的雄心壮志。只是生活的变迁令信念产生了动摇,我因此在1987年3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啊——文学,朋友,再见了,待来世重逢,愿你寻找新的伙伴,结识新的朋友……呵呵呵——这就是决绝了!遗憾的是,我最终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或誓言……啊……好像与月亮无关吧?
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啊……这是一首对我来说相见恨晚的民国歌曲。2006年,那台486电脑无法再继续工作了,我只好花钱组装了一台,用windows XP系统,且将网线拉进了新居,能听到吴莺音唱《明月千里寄相思》,也能听到徐小凤、蔡琴的翻唱。我没有歌唱的天赋,也羞于在公众场合露面,要是没有酒精的刺激断然不会引吭高歌。只是不会爱情的人不是不想爱情,且压抑久了会千方百计地寻找宣泄的机会,唱歌也一样。我在县城北边那家小造纸厂上班的时候,天天把机器切割下来的纸条拉到打浆机旁重复利用,只是有间歇的时候。尤其是深夜,人们趁着间歇时扎在废纸堆里睡觉,我却像巡视员一样倒背着手在车间里来回走动。机器的轰鸣声掩盖了羞涩,也就任一个人放开歌喉或用口哨吹奏:人隔千里无音讯/却待遥问终无凭/请明月代传信/寄我片纸儿慰离情……呵呵呵——好听吧?只是吴莺音用歌声表述的是一段情思,一个小女子孤坐在寒灯不明的桌前,期盼着月色不再朦胧,漫漫长夜呢也应该尽早结束,却只能以千里明月寄托相思之情。我也没忘记早被丢弃很多年的情人,也就不会忽视午夜时分的新月……啊……待在那家小造纸厂里,见到的却依然是你的月亮!老家离县城不远,那家小造纸厂里也有不少邻村人,可我依然认为身在他乡。一个人在车间里唱或吹乏了就坐在车间门前,仰起头看着不圆的明月,会不由自主地想心中的月亮……啊……一弯明月陪衬着我的情人才愈加靓丽也动人呢!
2014年,我作《西瓜地雷》:顺着沙河走下去能看到一个个村庄,也能看见连成一片的芦苇、听到鸡鸣犬吠;越过沙河走进沙地,还会看到一片片幽深的槐林……啊……槐林里总是有故事!2017年,我又作《尘下》:月光可着劲地铺展在林子里,把挂满嫩叶的枝枝杈杈映在地上,硬硬实实的半沙土上就有了一张张挺好看的画。飘散着的清香让人们禁不住地翘起鼻子深吸一口气,再啊地喊叫一声春夜也越发有声色了……啊——至今读起来还禁不住地发声!栖身在离老家不远的县城,我站在阳台上时常分辨哪块云彩会飘在老家上空,突然传来鸟鸣声却看不见鸟也不是臆想,槐林里的声音总是那么优美也动听。回到书房,我再坐在电脑前继续用文字复原家乡,当然不能丢下沙地和沙地上的槐林。其实呢多少年来,河水一次次暴涨,留在岸边的沙子越来越厚,面积也越来越大,生长在上边的植物极其繁杂。沙土厚厚地淤积在河西岸边,倒助长了小柳树的威风,慢慢地就变成林。有树没草究竟单调一些,刺儿菜、节节草、水堇什么的就钻了出来,却被高高的蒲草遮掩着,也只有生长在河边的才壮实……啊……也是《尘下》的片段。还有一种小东西,孩子们都习惯叫它瓢果儿,(傅炆)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反复说那叫萝藦,又叫芄兰和白环藤,可孩子们跑到河边或沙地上见到了还认定那是瓢果儿。刚出苗的时候,萝藦不是那么招摇,待绿油油的枝叶一天天地壮实起来,白得那么好看的花也开了。花究竟要谢的,萝藦随后就长出了跟苦瓜差不多的果儿,摘下来捧在手心里却小得让人心颤,剥开皮把甜丝丝的瓤儿放进嘴里,要细嚼慢咽才有味道,吃着笑着闹着比过年吃饺子还痛快……啊……《尘下》中的傅炆是个先生。
写作总是赋予一种美好的感情,却也隐藏着难以述说的情愫。儿子小的时候,我说起老家的沙地、沙地上的植物会有无限的乐趣,听者也十分入迷。待儿子一天天长大了,父亲的述说也变得枯燥乏味,何况,我没将他的出生地选择在老家!其实呢沙地上的乐趣倒是要紧,之于一群孩童来说,却也只有满足最基本的需求才会乐不知疲。走进春日的沙地,一群孩子跑向刚窜出来的尖草,从当中很小心地拔出来的一段也是美食,剥下皮里边照样是甜丝丝的瓤儿,那叫“椎椎拔”。待尖草窜得高高的了,也就不再有“椎椎拔”,可瓢果儿或萝藦或白环藤结出了果实。除了“椎椎拔”和瓢果儿,还有杨树、柳树或槐树上的鸟,它们用叼上去的草泥垒成窝就也过起了日子。只是一群孩童也一天天地长大了,一年四季都要趁着假日走进沙地,搂柴禾、割草、捡掉下来的干枝杈,满足了父母就能放纵自己。树上的鸟遭受小鹅卵石的袭击,本该繁衍子孙的蛋也被洗劫一空。从小就野惯了的小小子们爬上树,还会将鸟的家捣毁。享受了短暂的惬意,却也会生发沮丧之情,小小子们就有了向往。只是向往是幼稚的,甚至为了逃离村庄,小小子们干脆丢下草筐和镰刀在沙地上疯跑,嘴里喊着天津、北京和上海,却只能在虚幻中完成一次次模拟。待村庄上空飘起了炊烟,小小子们的喊叫声也微弱了起来,倒是肚子里的响如雷鸣……唉——苦难啊!
沙地上也有路,且是一条铺着黄土的大道,一道桥消除了河予以的障碍,骑着自行车或步行都能抵达想去的地方。曾在沙地上玩耍的小小子们也能骑着自行车疯跑了,可他们依然离不开村庄。我写作时不少次描述过一个土疙瘩,之于孩子们来说,那是一个充满神秘和惊悚的地方,取名为狐仙坡也与传说对榫儿。那个土疙瘩属于邻村,就在一片槐林里,传说上边住着一个狐仙,经常和路过的人们开玩笑,尤其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待行路人见到了太阳,却发现还围着狐仙坡转弯呢!其实呢好多传说都不能当真,只是传得久了就形成一种观念作为判断自己行为的依据,当然要与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联系在一起……哎——月亮呢?有啊!
靠在槐树上嘬食指的二凤没动,好像等着什么,可她眼前只有一地的月光,再是一幅幅伴着夜风摇动的水墨画。待一群爹妈跑进槐林,月亮却刷地掩进了云里……啊……描述那片与沙地相连的槐林,为了不重复运用相同或相近的文字,我不得不反复引用小说的片段。只是那个片段的叙事背景是1970年代,《尘下》里的人物出生在1950年代或更早一些,却只能聚集在槐林里跳民国舞、唱民国歌。倒也不是一成不变,也是在渗入月光的沙土地上,也是一群人在顺子嘣嚓嚓的伴奏下舞动的时候,杠子也是跟着老丫头蹦跳来着,可老丫头离他很近,一头长发时不时搔他的脸蛋子,他就身不由己了。杠子激动的不只是老丫头,顺子、大柱子还有福祥呼啦啦地将他压在沙土地上,像抓贼。还是老丫头大声地一咳,杠子才被解放了……啊……这也是《西瓜地雷》的片段,叙事时间是1980年代初,相信我的同龄人们一定不会忘记迪斯科音乐的节律。小说里的人物都活在纸上或被键盘驱动着的文字里,却是我在沙地上、槐林里拼凑起来才赋予他们似是无尽的激情!遗憾的是,人们不再像过去一样争相阅读小说了,也就不会有家乡人知道自己的过去被我以文字的形式留了下来。只是相信很多家乡人也会怀念沙地上的月光……啊……那是我或我们的,还有别人永远都偷不走的月亮!
1987年3月6日,我又回到了南京。这里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昨天,(我又)去了南京日报社,基本上顺利。看来(留在)这里的希望还是很大,尤其是今天的报纸,(广告)的作用估计不会太坏……啊……这是第二天我在教招里写的日记。刊登在《南京日报》上的广告效果的确不错,除了登门询问者,还有不少人打进教招的电话。那几天,我一旦听到服务员喊叫就紧着跑出房间。电话放在走廊尽头的桌子上,我跑过去拿起放在一边的话筒,除了致以真诚的感谢,还要详尽地介绍产品的性能、生产厂家的实力。只是我效力的那家乡镇厂不只是一个竞争对手,东北、西北,连江苏早就出现了同类产品。1980年代末期,尤其是顺风而生的乡镇厂,生产水平还不可能完成从高科技到独占鳌头的过渡。只是我必须竭尽全力,甚至接听电话时都刻意甩掉老家艮直的腔调,也不用高低不平又直上直下的保定音,尽可能地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每一个咨询者的问题。遗憾的是,刻意遮掩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我的语音变化或说变革不过是表面文章罢了,北方人直爽、语调的坚硬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其实呢也是一种痛苦,待在南京必须刻意,回到保定还必须刻意,置身在老家也必须刻意,只是依然不经意地流露就不得不处于尴尬的境地。我写过一篇散文,叫《洋气论》:回到老家第二天看见乡人总要客气的,人家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高兴呢就忘了本,说昨天……正好遇到扛着锄头走在街上的爹。爹扔掉锄头抡起巴掌扇在了儿子的脸上,儿子只能紧着改口说,咧个……咧个……“咧个”就是昨天……呵呵呵——有意思吧?我没挨过爹的巴掌,也不可能,少年丧父,要是真挨了倒是一种幸福。回到老家,我没说昨天或今天,咧个就是咧个,针儿格就是针儿格,方言难以从字面上解释清楚,却能习惯性的表达语意。只是老家人见到出去的人回来总是陌生,也许是太熟悉的缘故,距离也就不经意地拉开了。究竟不能在老家长久地待下去,我离开熟悉的街巷、胡同和依然通往公路的土路,坐班车、乘火车走进城市,拂去一路上招惹的风尘,躺在招待所的硬板床上养足精神还必须继续在他乡生活。月亮……啊……我像不能忘怀家乡一样走到哪里都不能忽视月亮。遗憾的是,我走进城市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月亮,只能借……啊……借他的月亮或你的月亮……呵呵呵——就是你的月亮嘛!
《拇指上的树》也是为一个乡村60后立传,不能读大学又不想去当兵,只能种地、做生意,生存的轨迹就定位于城乡之间。作者的自身经历往往很容易转嫁到小说人物身上,也很容易接近自传,文学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去了南京逛夫子庙、中山陵,到了鸡鸣寺附近走下公交车,碰到一个忒像淩丽的小丫头心里更别扭了。待余泽沛走到大华电影院门前,看见好些个人争着买票去看《霹雳舞》就也耐不住了,可他得曳着脖子透过人缝看一个黑人用磕膝盖跳舞……啊……我让树长在拇指上,本身就是一个很有诗意的爱情意象,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才爱得轰轰烈烈。其实呢身临其境的时候,我还没真正地了解南京。就是后来我有了文化层次上的认识,南京却依然是小说中的他乡。夫子庙也在秦淮区,离白下路不远,坐公交或步行都方便。我没体味过南京的冬天,春天燥热、夏季潮闷,也只有秋天还是一个令人舒心的季节。遇到迫使情绪升温的时节,再加上本身就蕴含的激情,我走进夫子庙后也就是逛……啊……只能逛。至于后世对孔子的崇敬、学宫和贡院的内涵,以及与世家大族有关的“六朝金粉”之说也只是我沉寂之后,独守书房咀嚼过去时的自我陶醉。
还说月亮吧?不行啊,我没有踩着满地银光走进夫子庙的经历。倒是春阳……啊……充满潮热却又很张扬的春阳令我念念不忘。只是念念不忘的未必都美好,除了那个安庆人予以我的不快,再是一种似乎永远也无法纠正的偏执,那还说月亮吧!置身在他乡,我会怀念老家的月亮,待真的见到了,却又固执地想象阳光或你的月亮。我的心态与那个安庆人无关,可彼此住在一个房间里,北方人的直爽不愿意对任何人设防,也就有了交往的可能。就在一个春阳焦躁的日子,我和那个安庆人去了夫子庙。对古玩或一些看似有纪念价值的小东西从不感兴趣,我和那个安庆人逛了很久,却只买了一盘歌带,好像是齐秦的,置身在那样的时节,满大街都响着《大约在冬季》的乐声自然是诱惑吧?那时候,我还不讨厌那个安庆人,可后来不愿意设防也必须设防,这又是一种痛苦!
逛完夫子庙后,我和那个安庆人又一起看过一次电影,就在大华电影院,也的确是拥挤着曳着脖子透过人缝看完了《霹雳舞》。那个安庆人隔一段时间也要离开南京,我们除了一起吃饭,还会将他送到码头。再回到教招,我依然要过城市生活……哎——好像也不是吧?城市人除了居家过日子,还要骑着自行车或坐公交上下班,再是亲朋之间的交往,与老家人倒也没什么两样。走在大街上,城市人就是城市人,可有了走进去的乡下人或去乡下才与众不同。我印象当中,城市人都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戴手表,要是女人,尤其是姑娘,必定烫着卷发、穿着时兴的连衣裙,要紧的是她们脸上涂抹的化妆品绝对不同于雪花膏。待在南京的时候,我差不多天天和城市人打交道,工程师、供销科科长,还有那个也是跑业务的安庆人……啊……再是一个小老头儿,浙江人,也是推销员。好喝酒也不存在地域关系,那个浙江小老头儿就天天喝酒,买一瓶南京大曲,再买一包花生米或蚕豆,喝着酒与我用普通话说笑。待遇到同乡或与同事谈起机密的事情,那个浙江小老头儿就用方言,叽里呱啦的像说外语。招待所里的小服务员们大多来自乡下,处得时间久了,也常用老家话和我玩笑,只是江苏话不那么难懂。有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老家也在江苏乡下,她像那家乡镇厂的推销员一样,宁可不吃好饭都要买漂亮衣服……啊……那年还割了双眼皮。有时候,我出去办事走在街上,遇见那个瘦瘦的小姑娘,彼此也像熟人一样招呼或说笑,可她一转身融入人群就很快消失了。其实呢那个瘦瘦的小姑娘就是在招待所里收拾床铺、打扫房间也看不出是乡村人。看上去我也不像乡村人,只是很多年以后还感叹,为什么永远走不进城市,好像与月亮有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轮属于自己的明月!
还接待了一个不速之客,与我的业务无关,那个人姓林,是南京一家小工厂的工人。那个人至今还没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印象很深,却一直无法让他进入一个虚构的世界。那个人个子不矬,也不瘦,有一张关公脸,说话时慢声细语,扬起的一只手还和嘴唇一起抖动,好像是谨慎,却是一种在城市人中少见的卑怯。那个人不止一次地走进我的房间,坐在沙发上很小心地喝着为他倒的茶水,依然慢声细语地讲述自己的故事。领导排挤、婚姻受挫,可那个人依旧不打算放弃自己的事业。我在日记中没记录那个人要发明什么专利,如今也记不起来了,却与建筑行业无关,只是人家一直做着不懈的努力。很多年以后,我在栖身的老家县城,也遇到一个和那个南京人一样不幸的男人。那个男人同样是为了发明创造才妻离子散,曾是老家县城一家工厂的工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成了无业游民。儿子跟着母亲,那个男人只好独自在老家村庄过日子。那时候,我还住在县城腹地一套很憋屈的两居室里。那个同样一心专注于发明创造的男人也不止一次地登门造访,毫无意义却又乐不知疲。那时候,我还用一台486电脑码字,对于文字的痴迷致使生存不断地遭受危机,与在南京接待那个姓林的人不同,还没承担过多的负担,何况,刚进入青春期对未来总是充满无限的期待。只是文学予以我诱惑的同时,也必须承担太多的不幸。我与那个也发誓成为爱迪生的男人坐在一起,486电脑屏幕上还显示着一篇没完成的小说稿。只是我唯一能付出的,不过是同病相怜式的安慰罢了,可很多时候只能静静地听,再看一眼黑屏了的486电脑,无言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与那个姓林的男人坐在教招的房间里,我很多时候也只是静静地听,却无法消除彼此陌生派生出来的隔阂。待那个姓林的男人述说着眼睛里都满含了泪水,我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得冷漠,却永远不想拆除彼此之间似乎是自然而然生成的墙。那个姓林的男人还拿出一叠公交车票,希望我能通过自己的能力为他报销。当时,我知道那个姓林的男人一直过着拮据的生活,倒也可以掏出钱把那些公交车票买下来,只是没有。我还在日记中写道:对于这个人还得进一步了解,摸清底细,别掉以轻心,人心隔肚皮,里外不相知啊!送走了那个姓林的男人,我又呆呆地坐在了窗前,阳光明媚的时候看着太阳,却要用去好长一段时间去怀念自己的月亮!后来,那个姓林的男人又去过几次,好像只是为了倾诉,其实呢就是有一天他真像爱迪生发明出造福全世界的东西,我所效力的那家乡镇厂也不需要,究竟是行业外的科研成果。待那个姓林的男人再说起自己的不幸,我的确很诚实地说:“要不你去我们那家乡镇厂吧?”那个姓林的男人嗫嚅了好久才说:“我吃不惯北方的面食。”好像也是说得过去的理由吧?直到我彻底离开南京之前,再也没见过那个姓林的男人。
待在南京会遇到老家城市的人,相逢在他乡不是故知却也是故知,只是我还是喜欢和东北人打交道。东北人跑到南京与我相遇似乎是前世修下的缘分,两个人住在一间房子里也就成了亲兄弟。也一起去逛逛,还一起吃喝,我要是掏钱,东北人必定拼命,且一个劲地说:“干哈呀?”只是至今我想起扬州来心里还有个疙瘩,倒不是说扬州人都不好,却总是有不好的,也就是说,一锅汤里有了老鼠。“烟花三月下扬州”是李太白写给孟浩然的诗,1987年我第一次下扬州恰好也是阳春三月,却不会有作诗的雅兴。“扬州没有阳春”也是《赔我狗》的章节题目,却没刻意描写扬州,好像是一种反动情绪作祟,却也符合实情,扬州留给我的印象本来就不深。那天,我乘坐班车离开南京跑到扬州去了一家工厂,人家却说没我要找的人。之前,那两个扬州人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到我,要订购一台设备,说得很详细也很认真。那顿饭是在新街口一家饭馆里吃的,我请那两个扬州人喝酒,还要了鸡和江苏板鸭,花掉十五块钱之于眼下来说的确不多,可当时的确不菲呢!
后来,我很多次在小说中慨叹,城市的灯火暗淡了月色,也庆幸自己心中拥有一轮不落的明月。只是如今我偶尔回到老家,灯火也越来越璀璨了起来,有路灯,还有路边店铺招牌上的霓虹灯,月色就不那么明亮了。只是那时候,我离开家乡必须行走在城市的七彩灯光里,也就离不开被暗淡着的月光,好像是永远吧?有人说,故乡是长大后回不去的地方,我信,却也不信呢!只要心中还能留住一弯皎洁的明月,与我的村……啊……也就是我的情人就会永远相依了,那又何必在意你的月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