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30

阳明学述要(钱穆)


阳明心学的三变


  阳明先生在龙场驿,打熬着千险万苦,发明他“良知”的学说,这其间还有几次的变化。黄梨洲说:

   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气‘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


一变:悟“心即理”,提知行合一、格物致知


现在再按着年谱,根据梨洲所说排比如次:

三士八岁在贵阳,始论“知行合一”。

三十九岁在吉,他自龙场归途,语学者悟入之功。他说:

前在贵阳,举知行合一之教,纷纷异同,罔知所入。兹来乃与诸生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顾恍恍若有可即。

先生又在途中写给门人书说:

前在寺一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也;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拿,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

是年冬到南京,与黄绾论圣学云:

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

黄绾疑其难,先生又说:

圣人之心如明镜,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蚀之镜,须痛刮磨一番,尽去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蚀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帚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勿以为难而疑之。

这是梨洲所说先生学成后的第一变,他主张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必须如此用功,才见得自己良知本体。《传习录》上有一条阳明先生与陆澄的问答说:

澄问:“中字之义。”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夭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

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夭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禾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此番问答全是说的心上功夫,要荡涤扫除,要无染着,无偏倚,要此心廓然,毫无留滞;这些话,本也是北宋以来相传“变化气质”的真功夫,也可说是宋明理学的真血脉。可见阳明先生只是宋学传统里一个克家的肖子,并不曾变换了祖宗的家风。若非从此功夫出头,便认不得真良知,了解不得真阳明心学,也配不上讲究理学的真意义。四十二岁至滁州,自此从游遂众。孟源问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先生说:

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

四十三岁至南京。客有道自滁游学之士,多放言高论,亦有渐背师教者。先生云:

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

《年谱》说先生南畿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省察克治实功”。这是先生指点接引的转变处。他惩末俗卑污,要教人荡涤扫除,无染着,无留滞,教人自识性体,因此走了高明一路;但有些学者从此流入空虚脱落,故又改就笃实践履,教人做省察克治的工夫。《传习录》上有陆澄所记一段说:

一日论为学工夫。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察省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

从此条看,可见“省察克治”,也只是“扫除廓清”的工夫。阳明先生当时还只是讲了一个“去人欲,存天理”,还只是讲了一个“变化气质”,还只是讲了一个“静存动察”,他还只是确遵着北宋以来的大传统,确做了理学界的克家肖子;他何尝举起叛旗,打着革命的号子,来推翻前人成说呢?他只对是朱非陆的成案,稍稍有些平反的见解,一部分人便说他违反朱子,又一部分人又说他依归象山。门户之见,真是无从排解;但只要从源头上看来,便知门户争持,实在是无谓。

自四十六岁以后,先生立了许多奇功伟绩,尤其是讨平宸濠之变的一役。不意朝廷一辈谗臣张忠、许泰等却说王守仁定要造反,因此险遭不测。这是阳明在龙场驿以后的第二番磨折,动心忍性,在他内心深处又增长无穷的契悟。

二变:揭“致良知”之教

五十岁在江西,始揭“致良知”之教。《年谱》说他自经宸濠、忠、泰之变,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乃遗书邹守益,说:

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日尚疑禾尽,今日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沉溺之患矣。

先生又说:

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

《年谱》又说:

先生自南都以来,凡示学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为本。有问所谓,则令自求之,未尝指“天理”为何如也。间语友人曰:“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如含诸口,莫能相度。”久乃曰:“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了此更无余矣。”旁有健羡不已者,则又曰:“连这些子亦无放处。”今经变后,始有良知之说。

这是梨洲所说阳明先生学成后的第二变,在此时期,始专提“致良知”。在第一期里,先生说教,还只借用前人话头来证述他自己的经验,到现在,始有他自创的宗旨,自铸的话柄,卓然成一家言。宸濠、忠、泰之变,和龙场驿的贬谪,在王学的历程里,真好说是后先辉映。无怪先生要说他的良知之说是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了。

先生本是一个豪情壮志狂放不羁的人。他有磅礴的才气,有卓越的理想。他充沛的活力,正苦发泄不尽。他性格又执着,又跳动,又沉溺,又彻悟。龙场驿一幕,摧抑束缚,极风霜之严凝,虽还保存得他那种喷薄郁勃的活气,却不得不转换方向,使它敛藏闭蓄,反归自心;那时的他,才深刻而真切地认识了他自己的心与心之力。现在,紧随着他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的后面,危疑震撼,倾谗遏抑,又受到更甚的打击。若从功业名位看来,这时的阳明,自然远胜于龙场驿丞的时代。但若注意到他心理上的难受,身名的不易处,却较龙场驿以石椁自誓时的情形,远为复杂,更为困难。阳明经受了此第二番的摧抑,他还能保存他那种喷薄郁勃的活气,不消沮,不退转,却不得不使他的认识更深刻,更真切地反归到他自己内心更深的一层。使他解悟得伸展自己无限的意志,发扬自己无限的感情,运使自己无限的智慧之所在,一切不在外界,而却在他自己之一心。他遂终于进一步的认识了他之所谓良知,而直呼着“致良知”口号,来指点学者与世人。凡阳明先生说的“立志”、“诚意”、“事上磨练”等等的话,都要在此机关上看;先生说的“致良知”,也只是如此。

先生五十岁以后便归越,《年谱》在他五十二岁上有如下的记载:

邹守益、薛侃、王艮等侍,因言谤议日炽。先生曰:“诸君且言其故。”有言先生势位隆盛,是以忌嫉谤;有言先生学日明,为宋儒争异同,则以学术谤;有言天下从游者众,与其进不与其退,又以身谤。先生曰:“三言者,诚皆有之,特吾自知,诸君论未及耳。”请问,曰:“吾自南京以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总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

先生《与黄宗贤书》又说:

近与尚谦等讲《孟子》“乡愿狂狷”章,颇觉有所警发。(按即指前一节事。)四方朋友来去,中间不无切磋砥砺之益:但真有力量能担荷得者亦自少见。大抵近世学者,无有必为圣人之志,胸中有物禾得清脱耳。

他《与邹尚谦书》又说:

谓自咎罪疾,只缘“轻傲”二字,足知用力恳切。但知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得“致知”二字,千古人品高下真伪,一齐觑破,毫发不容掩藏,前所论乡愿,可熟味也。

先生本是狂放一路人,他所受外世摧抑愈烈,他内心狂放的程度,却也随而愈高。他起始主收敛,讲荡涤扫除,有近于狷。胸中有物,未得清脱,便够不上做一狷者,便也够不上做一狂者。从狂、狷两字里可以参透良知消息,可以明得先生为人。乡愿只是媚世,只是摆不掉末俗卑污,因此也见不到良知真体。

三变:指引到中道

五十三岁在越,中秋宴门人于天泉桥。明日,诸生入谢,先生有一番告诫他们的话说:

昔者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世之璋者,沉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予在陈,思归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诸君讲学,但患未得先生之意;今幸见此,正好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

这是先生要从狂放指引到中道的说法。从此以下,便是梨洲所说先生学成以后的第三期。大抵从狷到狂,从狂到中道,他自己工夫进境如此,他指点人的学程也是如此。

 

净心斋笔录

2022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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