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他的小心思会在这么多年之后,放在大厅的灯下任人打量,当初他又会不会干脆一把火烧掉呢。”那女人的一句话,让苏一生顿时讷讷无言。
苏一生坐在阴凉的石阶上,看着面前漆黑的海。想到这,他点上一根烟,任由海风掠过他的脸颊,带走他的气息。
博物馆学是一门学问,而苏一生还没钻透,就已经先行而去。23岁的他将简历投到了每一所大城市的博物馆,公立的、私人的。老师教了他关于博物馆的大约一切,却忘了告诉他最重要的一点:博物馆是最不需要博物馆学专业的。
看到一封封退回的简历,苏一生由最后开始的不解、懊恼逐步变得麻木。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找不到工作,更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选了这个劳什子专业。进学校的第一天,他发现宿舍四个人,只有一个和他是同专业的。第一次上课,他更惊讶地发现,全班只有不到20人。到这时他才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可他还是听了每一节课,不管他听不听得进去。毕业那天,老师问他想做什么工作,他说想当展策。老师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过了半年的无业生活后,妈妈告诉他,姑父帮他在一座沿海二线城市找到了工作。此时的他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到地方后,苏一生先去见了姑姑,姑姑热情地表示可以先住在她家。随后他便揣着一条中华来到博物馆,深呼吸几口,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管人事的徐处长是个面善的小老头,脸上的褶子跟打结一般,见到苏一生怀里的中华后,更是拧成了几股麻花。
“小苏啊,咱们这呢,虽说只是招一个讲解员,可你也得多照应照应别的部门,毕竟好多年都没来新人了,其他人有啥事情你多担待担待。我知道你是老张介绍来的,可你学的确实是对口,别把自己当外人啊。”徐处长笑着说道。
苏一生连忙点头,表示自己有数。他小心翼翼问道:“徐处,我想问问咱们这编制……”
徐处长闻言,脸上的麻花就没有那么紧实了:“编制啊,在这干个几年,上面总会帮你解决的,这不是你现在应该操心的事,好好干,该有的都会有。”
苏一生听了,忙不迭地保证自己一定认真工作。徐处长见他态度诚恳,也没多说什么,让他领了制服后,明天准备准备上岗。
回去后,他和姑姑一家在外面吃了饭。姑父问他工作怎么样,他说应该挺清闲的。问到工资待遇,苏一生愣了愣,他敷衍说在徐处长面前不好开口,不过和其他的应届生应该差不多。姑姑笑着给他夹菜,说道:“一生你就安心工作好了,姑姑家那间空屋你住着,知道你们年轻人缺钱,不急着搬出去。”
第二天,苏一生穿着制服,特地早半个小时赶到了博物馆。让他没想到的是,博物馆大门紧闭,也没有人影。
他走进值班室,朝睡眼惺忪的门卫大爷递了根烟,笑呵呵地问道:“大爷,咱们这还不开门啊,这再过半个小时都要开馆了,总得先进去收拾一下吧。”
大爷点起烟,瞥了他一眼,道:“你是新来的?在这等着吧。”
苏一生没有办法,只好在值班室里乖乖坐着看手机,看着看着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大爷拍醒。
“喏,来人了,你进去吧。”
苏一生揉揉眼睛,抬起手腕一看,竟然已经开馆两个小时了。他连忙起身冲进博物馆,只见一个同样身穿制服的大姐在开电闸。他急忙道:“姐姐,迟到了,真不好意思……”
那大姐见他手忙脚乱的模样,笑了出来:“你急什么,刚开门,你是第二个到的。”
苏一生两眼发直,自己竟然是第二个到的,可这都已经开馆两小时了。他刚想开口,就听那大姐说道:“你是新来的吧,咱们这不用这么准时,你晚点到也没事。”苏一生听了,半晌说不出话,这好歹也是个事业单位,没想到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清闲。
但过了这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种想法。
因为他是新来的,加上博物馆里人手少,基本上什么事情都要他来干。虽说一天里博物馆来的人不多,可讲解毕竟是他的本职,还是得全程陪同。除此,日常维护、展品清点,甚至打扫卫生有时候都要他干。一天下来,丝毫不比打工来得轻松。他这时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对地方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终于熬到了发薪日,他接过信封,满怀期待地抽出条子,仔细查看着上面的数字。
不看还好,一看他差点背过气去。
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竟然只有三千不到,虽说他已经做好不在编会少很多的考虑,但也没想连应届的基本线都没达到。他都已经做好打算,下个月就搬出姑姑家,可这点钱连睡张完整的床都困难。
一旁的一位大哥看他哭丧着脸,笑道:“第一个月都这样,之后就好了,等有了编制你想哭都难。”
编制,苏一生苦涩地想着,我要继续干多久才能换一个编制呢。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苏一生的计划也从原本的先解决住再解决行,降低到了先解决食再解决住。虽说姑姑一家不介意他继续留下,但苏一生心里却十分过意不去。毕竟工作是姑父介绍的,整天呆在人家屋里,干什么都不自在。父母问他怎么样,他也只能随意糊弄过去。
连生计都成问题,更别说计生了。半年时间,他一个同龄女性都没接触过。馆里都是些阿姨大姐,即便他空闲时间多,也都用在些无聊事情上。那些博物馆里的同事,大部分都已经成家,就连寻花问柳也没个道。博物馆呆久了,苏一生整个人都和那些文物一样暮气沉沉的,好像老了十岁。
这一天,苏一生如往常一样,清点完展品后走向大门,等待今日的第一个游客。
大概一点多的时候,门口终于出现了人影。苏一生没急着上前,那人却已经走向他。苏一生抬头一看,被吓了一跳。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对他笑着说道:“能为我讲解一下吗?谢谢。”
苏一生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那女人歪头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他这才清醒过来,理了理领子,说了句好的。她又开始笑靥如花,跟着苏一生向前走着。
这也怪不得苏一生,毕竟来这的游客大部分都是学校组织的学生或者情侣,偶尔有一些老人来逛逛。像这位一样独自一人的美丽女性,他印象里从未有过。
人对美丽的事物总是有耐心的。苏一生从入口的展品一件件地为她讲解着,讲它们的身世,它们的出土,以及它们背后的故事。他从没讲得如此认真过,以至于过了三个小时,连三分之一还没结束。连他自己也没料到,这小博物馆里的展品竟然如此之多。可试问,谁在美女身边会觉得时间嫌长呢?
在介绍完一件展品后,女人看了看手表,然后语气愧疚地打断了苏一生:“真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苏一生有点失望,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啊?这就要走了?”随后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改口道:“不是不是,期待你的下一次来临。”
女人被他逗的咯咯直笑,摆了个再见的手势便转身往入口走去。
苏一生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莫名有些不甘。他不知道她何时会再来,也不知道她究竟会不会再来。这么多日子来第一个单独接触过的女性只有她, 现在不免有点不舍。可这又不是来家里做客,自己也和她素不相识,有什么权利和理由留下人家呢。想到可能一面即永别,苏一生的喉咙有点发涩。他挠了挠头,脑子一热心一横,跟了上去。
在女人即将踏出博物馆的时候,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你好。”
她转头,看见面色发红的苏一生,疑惑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苏一生眨了几下眼睛,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想……认识一下你,可以吗?”
说完,他像一个认错的孩子,立在原地,眼光不敢直视女人,在地上漫无目的地扫视着。
女人扑哧一声笑了,含着笑眼答道:“可以,当然可以。”
随后他们交换了联络方式。
她叫唐棠。
之后的日子里,唐棠每周末都会来博物馆看看,和苏一生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苏一生能明显的感受到唐棠和他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而奇妙的是,这并不影响他们两个人的交流,他也就不去多想些什么了。在他眼里,能和这样一个美丽又有趣的女子建立友谊,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还有何必要去自寻烦恼呢。于是,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一个多月。
周末,唐棠按时来到博物馆。这一次,苏一生准备了很久,因为今天就要把所有馆藏看完了。他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机会遇见她,所以格外认真的了解了最后的展品,想着好好地为她做最后一段讲解。
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唐棠,苏一生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诚然,唐棠的出现给他毫无生机的生活带来了一缕光,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也足够美好了。不知道下一次还会有这种际遇么?如果有,又是在何年何月呢。既然未来不可知,自然把握当下才是更为实际的。如果没有下次,他希望这次能跟唐棠做个好的告别。
唐棠好像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凑上前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苏一生回过神来,连忙摇头,轻声说道:“咱们继续吧。”
直到两人开始走向展品,苏一生才有心思打量今天的唐棠。她今天穿得依然很得体,一眼看上去就很让人舒服。可当目光望到唐棠手上的挎包时,他却有点发怔。他知道那是香奈儿的一款新品,前两天刚在朋友圈见到有人买了。那人还说,这款是预留款,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而在这座小城市,这种包当然也不会摆在柜台。
苏一生不知道唐棠是什么意思。单纯是喜欢,还是让自己知难而退?到现在他才明白,两人之前确实有一道沟壑,一道不是其他事物所能填平的沟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了,他清楚地知晓自己现在的处境,所以在他眼里,这包更像是唐棠的一句提醒,一句凡性的提醒。
童话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任何美好的幻想都会止于冷冰冰的现实。一月三千的编制外穷小子,也配和提着自己几年都买不起的包的妙龄女子站在一起么?大家都是成年人,自然不该有一些超出自我定位的想法。
唐棠看着脸色灰暗的苏一生, 小心地问道:“一生你……今天是不是身体不太好?我下次再来吧,你先去休息……”
话音未落,苏一生立马撑起一张笑脸,假装平静道:“没事,真没事,咱们继续上次说的……”
两人又欣赏了许多展品,直到在一副文书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唐朝时,当地一名舒姓才子写的与思人书,感情真挚,文字精采。只可惜这封信被他封存起来,之后他便背井离乡,了无音讯,这信直到多年后才被人发现。开头第一句的……”
“那个,我能先看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
唐棠仔细地凝望着信上的文字,以至于一缕发丝掉落在耳旁也浑然不知。苏一生看着她认真的神色,不由得呆了。唐棠看着信,苏一生看着唐棠,各有各的心思,也各有各的所得。
过了好一会儿,唐棠才抬起头来,苏一生急忙将目光投向别处。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不知沉默了多久,唐棠先开口了。
“如果知道他的小心思会在这么多年之后,放在大厅的灯下任人打量,当初他又会不会干脆一把火烧掉呢。”
唐棠的一句话,让苏一生顿时讷讷无言。
又不知过了多久,苏一生才开口道:“不管他之后怎么想,起码写下的那一刻,他是充满憧憬与思恋的。”
“那他为什么要把信留下来,而不是给那位思人呢?”
“自尊,和自卑。”
唐棠笑了笑,没说什么。
两人看完了剩下的几件展品,踱步走向入口。一路无言。
临别前,唐棠挥手道:“再见。”
苏一生迟疑了一下,也挥手道:“再见。”
下班后,苏一生并没有立马回家。他寻到一处酒馆,自顾自地喝了几瓶。随后他在海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走了不知多久,他坐在了阴凉的石阶上,看着面前漆黑的海。想到唐棠今天说的话,他点上一根烟,任由海风掠过他的脸颊,带走他的气息。
不知道一千年前那位舒姓才子,所思所想是否和自己所差无几呢。
不知过了多久,海滩边的人群已经散去,只有路灯矗立在冷清的道路上。苏一生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
在酒精的刺激下,苏一生鬼使神差地走回了博物馆,用钥匙打开侧门,来到舒生与思人书的展柜前。
他打开手电筒,趴在玻璃上一字一句地读着上面的文字。读着读着,他的眼皮子越来越重,最后直接阖上眼,昏睡在了展柜上。
睁开眼睛,苏一生发现自己身处一张破木床上。他正自奇怪,细细一看,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古旧破败的卧室之中。
酒精的余效仍在发作,他强忍着头痛,喊道:“有人吗?”
并没有人回答他。
苏一生拄着床板起身,突然觉得身上一阵难受。他摸了摸,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质地变得粗糙无比,穿在身上格外刺挠。他眯眼一看,顿时眼睛睁得大大的,自己竟然穿的不是昨天的衣服,而是一件粗布衫。
他彻底懵了。
看见桌上有几本线装书,苏一生赤脚上前翻阅了起来。全部都是晦涩的文言文。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在他脑海浮现,可他还是不敢相信。
他穿上床边的旧布鞋,推开屋门。
眼前不是水泥钢筋的楼房,而是一座座低矮的土坯房。
在街坊邻居看傻子的眼光下,苏一生大概明白了,他身处的不是21世纪,而是唐朝。他是一个穷书生,靠教乡绅们的子女混口饭吃。
知道自己回到过去后,苏一生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那间破屋子里,坐在床上,心乱如麻。
首要问题是,自己怎么回去?其次是,自己怎么活下去?
没办法,只好从长计议了。
过了一段时间,苏一生也懵懵懂懂地熟悉了唐朝的生活。每天鸡鸣就要起床,然后去几里外的学堂给学生上课,之后回家打理自家后院的几片菜田,就靠每个月的教书钱买米吃饭。
他从没如此怀念过自己那份讲解员的工作。和现在自己所做的相比,那种日子简直就是天堂。而回去的方法,他自始至终没有找到。
又是一天傍晚,想到自己可能回不去了,他不禁有点想哭。
他想念爸爸妈妈,想念姑姑姑父,想念唐棠。他开始细数自己做过的错事、傻事,在心中默默地对他们道歉,也不知道千百年后的他们听不听得见。莫名其妙地醉酒,莫名其妙地回到博物馆,最后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时代。他不知道是天谴还是巧合,可这也不重要了。他只想回去。
苏一生下定决心,要是能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孝顺父母,第二件事就是去找唐棠。不知道为什么,唐棠在他心中越来越重要,可对她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连她长什么样都依稀记不得了。他逼自己回想起唐棠的脸庞,可记忆却如洪水一般翻涌着,把那残存的一点冲向远方。
为什么自己当初没有现在这份决心呢,为什么到了现在才来后悔呢。苏一生觉得他不像一个男人,而是一个懦夫。面对自己所期望的,甚至不敢伸手去争取一下。纵使结局是无果,可尝试比结果来的重要得多。这个道理他直到现在才明白。
带着悔恨与思念,苏一生在这时代过了一年。
在新年这天,苏一生展开信纸,缓缓提起笔来。
刚想下笔,他愣了一下,把自己的苏改成了舒,信的开头是:舒生与思人书。
靠着记忆,苏一生将那封信全文默了下来,随后装入木匣之中,放在了床头。
苏一生背起行囊,出门前又回头看了那木匣一眼,随后转身,渐行渐远。
走了不知多少日子,他终于寻到一处悬崖,下面是湍急的河流。
苏一生回忆着一生的点点滴滴,背朝悬崖,闭上眼睛,纵身跃下。
没想到在风中,他竟然回想起了唐棠的样貌。她仍旧是笑靥如花地看着他,苏一生嘴角微微上扬,随后便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苏一生没想到的是,自己还能睁开眼。
扑面而来的一股消毒水味让他有点熟悉,视线往上瞥去,居然是电视机。
他怔了起码有几分钟,之后便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嘶声大吼,以至于让自己呛了口水,激烈地咳嗽起来。
护士闻声赶来,见到苏一生兴奋的神色,没好气道:“醒啦?你这一顿酒喝的可够久的……”
苏一生完全没放在心上,因为他已经决定了,明天就去找唐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