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绾绾让我写个睡前故事给她。
我很诧异。
诧异的点不在于让我写故事。
而是她居然敢让我写睡前故事！
我疑心她发错人，再三确认，真的是我。
这下轮到我苦恼了。
我只喜欢写悲情故事。
按照睡前故事的温馨基调，我得压抑真实的自我，强行写个美满动人的大团圆。
实话实说，我努力了很久，没成功。
经常出现的走向大概是，刚准备写主人公历经磨难终于放下执念，拥抱新生活，动笔后又觉得憋屈，凭什么我的生活已经如此艰难，我笔下的主人公居然获得美好结局？于是我毫不留情将笔下的主人公写成孤家寡人，郁郁而终。
这样BE的结局，完全取悦了我的恶趣味。
故事写完，我连错别字都不想找，全文打包发给绾绾，关掉电脑，呼呼睡去。
【二】
梦里，我又回到了小学。
步入影影绰绰的树林，走过仅供两人同时通过的石桥，阳光疏漏，眼睛得微微闭上一会儿再睁开，在光影朦胧中，一栋五层楼高的教学楼总是沉默不语同我遥遥相望。
那曾是我儿时的天堂，也是我无数次午夜梦回之际，内心最安宁踏实的所在。
我总是梦到它，却从未能走进它。每每当我想靠近，梦就会醒。试了很多次，都是这样。
可今天不一样，当我站在树林外，却发现石桥上站着个人。
清风明月，月色清冷，冷不丁让人打了个寒颤。
只因那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我，右眼角的泪痣魅惑迷人，三千青丝曳地，广袖宽袍衣衫半敞，露出宽厚胸膛，再往下的部分不便描述，手中随意把玩着一纸折扇。
我傻傻回望着他，并非沉迷于他雌雄莫辨的美色，而是觉得一阵熟悉，这人的模样和装扮，怎么总觉得哪里见过？
我们就这样在石桥上相视而立，默不作声。
他怎么想我不知道，我那一刻想的是，这副俊俏模样可真适合做我BE故事的主人公，得从头到尾虐他。
“给我打消你这破念头，不然把你扔河里。”
对方似乎有读心术，竟然勘破我内心隐秘的谋划，好歹当事人还在，我也不好继续YY，只得转移话题：“这位美人，何故入梦来？”
待他说完缘由，轮到我傻了。
他说他叫林安。
我睡前刚写完的BE故事主人公正是林安。
好巧不巧，正是眼前这样魅惑众生的古风男子。
他还说，一个作者笔下的主人公是有定数的，一旦写完，故事里的主人公就不复存在，作者再也写不出故事。
而他，本不该是我写的最后一个主人公。
可我一念之差，又让他抱憾而终。
不得不说，这剧情比我磕破脑袋想出来的精彩多了。
我问他，什么叫作者再也写不出故事？
“就是你无论如何，哪怕抄袭剽窃，也无法再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管理局主管是这样告诉我的。他说，本来你还能写很多年，但你太作，明明能让主人公HE的，偏偏爱乱改，总是让故事里的主人公失去希望郁郁而终。”
“呵呵，你看我信你嘛？你就是个纸片人，故事写完你的使命也结束了。况且你本来就不是真实存在的，哪来儿的什么不复存在？”
自称我笔下主人公林安的古风男子不屑看了我一眼，冷冷道：“知道你是个傻子，你不信就速速醒来，试着写个故事看看。记得，在绾绾看到故事以前，一切还有转机。”
【三】
林安刚说完，我就惊醒了。
卧室里暖黄色台灯仍亮着，电脑屏幕光未熄灭，内容停留在绾绾一分钟前发微信让我给她写个睡前故事，我还没来得及回复她。
这是，时光倒回了？
我打开文档，手搭在机械键盘上，照例听着随机歌单，准备继续重新写完林安的故事。写了这么多年，我才不信什么写不出来，哪怕是江郎才尽，随便编一句话总不可能也不行吧？所以我并不打算听从梦中人的安排，执意准备写个BE的故事。
过了半小时，文档仍是空白。
这种感觉很诡异。
我试图想用文字表达清楚，但此刻只得感慨文字的贫瘠，无法详实写出我内心的恐惧与困惑。
简单来说，我的大脑像是被人为安了闸门，其他事情都正常运转，而一旦想要写故事，大脑就会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连最简单的词汇也想不出。
在我活了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遇到如此诡异的情形。
哪怕偶尔没有灵感写不出东西，但敲上一句逻辑不通的语句也是可以的。
我试图敲上一些平常的词汇，却发现于事无补。我敲下不可……随即忘了这个成语后面是什么。我尝试着想通过拷贝网页搜索的词组来做拓展练习，复制粘贴功能却像凭空消失那样。
一种对于现状的无力和压迫吞噬着我。
如果我从今以后都不能再写故事了，那我还能做什么？
“现在相信了吧？”
是林安，他飘飘然出现在半空，脚踩在电脑显示器顶端。
“纸片人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实世界？”
“真亦是假，假亦是真，真真假假，你如何得知此刻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我第一次被纸片人给问倒了。
莫非我这是梦中梦？
其实我还没有醒来？
如果是这样，我该怎么做才能回到现实世界里？
“如果我给你一个HE，你就会让我从梦里醒来？”
“你会吗？”
会。
只是一个简单的词，发出声连一秒也用不上。
可我说不出来。
我已经忘了大团圆结局该怎么写了。
换句话说，主人公放下执念，选择拥抱新的生活，对主人公而言就真的是好的结局嘛？
明明这世上有人就是享受孤独的，让他一个人静静待着不也挺好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我做不想做的事？
生活中就算了，现在就连我笔下的纸片人，居然也想威胁我！
“如果我不写，你迟早也会消失，因为我都还没有创造出来你。”
他神色一怔，眸中竟然浮现出难以形容的悲悯，他竟然在可怜我？
“我猜对了。那你消失吧，我最讨厌别人逼我做不想做的事。”
“你试试，就试这一次，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好嘛？”
他低垂眉眼，用几乎恳求的语气，全然不似刚才的嚣张跋扈。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吃软不吃硬。
“我不明白，你就是个纸片人，故事写完，你也完了，既然如此，是什么结局又有什么差异呢？”
“对我来说没有，对你来说却有。”
我默不作声坐回座位，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继续完成之前的设定。
就在我准备抬手敲字时，林安飘了下来，身子逐渐变小，两只脚轻而易举站在键盘上。
“你12岁开始写作，到今天一共写了207个故事，不多。在你25岁以前，你的主人公总是充满希望与未来，可25岁以后，你的主人公过得不幸福，铺设各种巧合与悲情，让主人公开始过得有多快乐，最后的结局就有多惨……”
“这个世界本就充满了痛苦，无论亲人爱人朋友，最后都会离你而去，既然最后都只剩一个人，那你凭什么说我写的故事总是BE？遗憾才是人生不变的真理。”
“真的如此嘛？可你明明是渴望完美大结局的吧？不然为什么每个故事结尾，又总要给主人公留下些希望？”
“这完全是出于文学创作的考虑，我本人……自然更喜欢BE。”
于是我们开始了一段长达不知道多久的争论，争论焦点始终围绕着我到底是喜欢BE还是HE。
他步步紧逼，我毫不示弱。
笑话，我自己写的故事，我会不知道我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还有1分钟，再陪我聊会儿吧……”
什么1分钟？我看着林安身形越变越小越变越小，突然意识到什么，想要抓住他，却扑了个空：“是不是我重新写完这个故事，你就能变回来？”
林安现在只能虚弱地躺在我右手心里，脸色苍白摇摇头：“我从一个小时前穿回来时，就知道注定会消失。”
什么从一个小时后穿回来？
我现在难道不是在梦里嘛？
看到我的困惑，林安轻轻咬了咬我的食指。
我的脑海里突然涌出一个画面。
还是在我的卧室，门窗都被胶布缠上，床边还放了个盆，里面装满了炭。
此刻我正在电脑前埋头写着故事，写到结尾，敲下最后一句：
“林安站在悬崖边，山巅的狂风肆虐，掠过他空无灵魂的躯体，就在他准备往前一迈时，身后好像传来熟悉的声音。”
故事写完，我发给了绾绾，末了给她发了句：“来世再见，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我起身来到火盆前，点燃炭火，躺在床上。
所以，林安是回来救我的？
“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不消失？”
“当了你207次的主人公，我还是最喜欢你25岁前创造的我。”
林安彻底消失时，我听到门外有异响。
绾绾带着警察破门而入。
她抱着我的身体泣不成声，一直不停道歉，说不该让我写睡前故事……
嗨，这傻孩子，我这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是她让我写故事造成的呢？
窗户被人打开，我的灵魂随着清风飘回了身体。
【四】
我醒了，又没完全清醒。
我只是从一种癫狂，换成另一种癫狂。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拼命写故事。
故事主人公都叫林安，都如愿以偿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写啊写啊，终于有一天，就在我写新故事时，突然手不受控制在电脑上敲下一行字。
“算了，你还是写BE吧，强行HE我更难受。”
尽管被吐槽了，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没关系，来日方长，我知道我们终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