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后院的枣树

外婆家和我家相距百里,原来因为交通不便并不常去。但我一直怀念的还是外婆家后院的那几棵枣树。

小时候,每年的寒暑假都有机会和母亲去外婆家。出发的那天总是激动得睡不着,夜里醒来几遍看表,天不亮时就起床,父亲自行车前面横梁上坐着我,后座上带着母亲,要送我们到二十里路外的火车站去乘车。

坐火车自然高兴和新奇的,总是把脸紧贴了车窗的玻璃,目不斜视地看着车窗外的景物向车后倒去。火车也并不快,中间走走停停,要经过五站路。母亲告诉我,当看到右边远处出现几个高烟囱时,就该到站了。

“蒲石车站”很小,下了车翻过铁路,沿铺着煤渣的公路再走二里路,就到了外婆的村子。沿着村子东南角学校的围墙走去,老远就能看见外婆家的土墙。由于没有电话,不方便事先联系,每次都是突然间出现在外婆面前,外婆拉着我总是高兴得直掉眼泪。

外婆家坐北面南,在村子中间,门前有不大的一个土坑,年代有些久远的土院墙偏东的地方,有一个仍然是泥土堆砌的门楼。院子里的一块空地,靠西养了鸡鸭,靠东是一口井,井口的辘轳上缠着二十几匝的麻绳。再往里院子中间对檐的四间厦房,把院子围出一个天井。院子里外全是土地,土墙、土炕、泥地是我记忆中外婆家的样子。反正土里土气,哪里都是土!

外婆缠着小脚,黑色大襟儿衣服,土布的大腰棉裤,腿脚儿用布带子缠着。虽然是小脚,走起路来精精神神,一颤一颤地,戴在头上的白纱布摆来摆去。

外婆每次接住我,拿给我的吃食离不开枣。不管冬夏都有她藏在柜子里黑红的干枣。

外婆家的院子比较长,前院、后院都种有几棵枣树。那十几棵枣树碗口粗的身子顶着弯来拐去的枝丫。我好奇外婆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枣树。母亲说:“这是舅舅年轻时候种的,别小看这树,在闹饥荒的年代救了一大家子人哩”!

夏天的五月份,枣树上开满米粒大黄色的小花。一进院子,香味扑鼻。舅舅总是爬上树,用手掐下枣树新发的嫩芽,晒干后泡茶喝,舅舅说他的枣茶比明前的春芽要好喝的多!最让我我记忆犹新的却大都是不上学的寒、暑假,枣树下就是我和表姐弟们的“天堂”。

夏天的枣树枝叶浓密,我们在树下支起小桌儿写作业,抑或是在两棵枣树上拴了绳子绑了“秋千”,你荡他送地玩着、闹着。外婆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拿出几个去年留下来的干枣给我。表姐说:”这是奶给你留的,你吃。”黑黑硬硬的干枣,在嘴里越嚼越甜。

八月末暑假的农历七夕节,外婆找出家里的月饼模子做月饼给我们吃。树上的青枣也已泛白,有的已经上了色,外婆总是让舅舅用长长的杆子爬上房顶去勾那树梢上的枣子,外婆说那些枣子已经能吃了。

把勾下来的青枣放进锅里,用文火煮一夜,第二天,那些青枣已变成了拉着长丝的“蜜枣”了!我们每人碗里舀上几颗,甜极了!后来才知道这个做法是外婆专门向人家学来的,怕我上学回家后等不到枣子成熟,为了让我吃上新枣子。我也一直不明白,明明是中秋节才吃的月饼,为何要在七夕节时吃?母亲说:“这是你奶爱你!怕咱不能在一起过中秋节,所以提前吃了”。月饼就青枣的七夕节,那是多么的令人难忘呀!

枣的香甜诱惑着我们。我怂恿着表姐打枣,表姐不敢却说:“枣没熟,奶不让!”

终于有次下雨天,没有了新鲜的玩法,我找了靠在墙角的长杆子直奔后院,挑了几颗大的发着红点儿的枣子打了下来。

外婆看到我们在吃枣非常生气,把表姐大骂了一顿,我才知道下雨天不能打扫,枣树容易生病,树叶发毛了明年就不结了。在外婆眼里,院里那几棵枣树就是宝贝,不单是因为枣树在饥荒年代曾救过一家人的性命,更重要的是,枣树是他远嫁外地的女儿和外孙的最爱和牵挂,总想着给她外孙留枣、送枣,所以下雨天不许打枣。即使到了冬天,还要留几个枣在枝头做“引子”,为了来年结得更多。借着枣子,能给他一个思念亲人的寄托。

怪不得外婆生气了!

枣子正式成熟是在中秋节前后,红玛瑙一样的枣子挂满枝头。可以蒸着吃、煮着吃,而这时的我早已回到家里上学了。所以正熟的枣我很难吃到。

直到有一次,外婆领着十一、二岁的表姐,背了一布袋子近二十斤的枣子,坐火车到相桥车站下车,步行二十多里,天黑了很久才到家。外婆想念我了,知道我馋枣子了。由于上次下雨天打枣批评了我们,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枣子熟了后,就执意要背着枣子来看我。小脚老太太背着二十多斤的枣子,二十多里路是怎样走来的?我能想象到夜色中踮着小脚,颤颤巍巍地一步一摇晃动着头上白纱布的老太太,祖孙二人边走边歇,为的是给她心爱的外孙子送来了刚成熟的枣子。

放寒假有时去外婆家过年。寒风里扑进外婆的房间,总能看见外婆“嗡嗡”地摇着纺车在放线。外婆干净麻利、人缘好,是当地村子里有名的“接生婆”。谁家生孩子了总是把她请去,总是能保证母子平安。主人家为了感谢,外婆总是收几斤棉花了事。别人给的棉花攒多了,到了冬天就整天坐在炕头纺线,把纺好的线和别人的线合在一起,搭了织布机,织一些被单、粗布。外婆知道她最疼爱的小女儿远嫁到临潼,离娘家远,担心女儿的生活无人帮忙料理,总是织些布攒着。我和母亲每次去外婆家,回来时总要背上外婆织的布,还有外婆夏天时一把一把拾了、晒好的枣子、花生。每次回来时,外婆都要送我们到车站,当火车开动了,还能看见站在月台上外婆瘦小的身影。

外婆是在我上高中时去世的。去世的前一天还在做饭和喂牛,就这样走得匆匆忙忙。我因为考试的缘故竟也没有来得及去送别她。


外婆不在了,我也好几年没有再去她家。再后来舅舅有病,我开车和父母去看望,外婆家的老院子已变了样子,不见了土院墙,不见了门楼和那口井,因为盖新房的原因,院子里那十几棵枣树也让表弟砍了。

“你快给你舅说说,我盖房他不让盖,嫌我把他的‘老基业’都破坏完了。”表弟见了我就发牢骚。

“好着哩,就是可惜了那些枣树了!”我不置可否地回答他。

又陪同母亲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寻找哪里是那口井的位置;哪里是外婆的房子;哪里是绑秋千的两棵枣树在的位置.......

舅舅去世过了三年,我也很少再去外婆家了,那里早已“人非物非”了。只是每年冬天寒衣节的时候,按母亲的叮嘱,在路口画上一个圈,向着外婆家的方向留一个出口,为她和舅烧一些棉衣、纸钱。火光忽明忽暗,火星飞向空中,我仿佛又看见外婆踮着小脚,一走一颤地晃动着头上的白纱布,弯着腰背着布袋子来给我送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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