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城

清脆的鸡鸣声打破清晨的寂静,伴随声声啼叫,外婆起床、穿衣,佝偻着身子缓缓走出房门,用小木梳认真地顺她那花白的头发,又小心翼翼地将头巾扎好。不一会儿,烟囱里飘出缕缕青烟,似早晨的薄雾弥漫在竹林间。农村生活的一天始于一声鸡鸣,几十年了,外婆依然用鸡鸣、用太阳的影子判断时辰来规划自己的一天。

外婆的个子小小的,但却是个“不好讲话”的主儿,年近八十却仍然坚持和外公一起生活,自己煮饭炒菜,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种点瓜果蔬菜。任谁劝都不管用,“人老咯,不中用啦,不讨儿子儿媳嫌,还是和你外公过得自在哟。”每每家里的姨妈、舅妈派我做说客,当我说完一大堆他们独自生活的弊端和我们的担心时,她就用这句话回我。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比外婆少走六十年路的我无法撼动她的想法,还时常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我的外婆不识字,人生哲理确有一大堆。

不过,外婆也不总是这般“强悍”的。上次我们几个小辈约好给她过生日,买了生日蛋糕回来庆祝。这位从未见过蛋糕也不知道奶油为何物的老太太竟象个孩子般哭得稀里哗啦,她一边责备我和哥哥姐姐们不在外面好好工作、学习,一边又特别欢喜我们能够回家。一位快八十岁的老人还有什么期望呢?无非是儿孙绕膝,家人平安康乐吧。表姐在市里的工作稳定了,想接她过去住几天。她说:老啦,走不动了。外面变成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啦,还是在家好哦。外婆说这话时,并没有“底气十足”,眼里含着遗憾和恐惧,我的外婆一生都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庄,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去镇上赶集,她害怕这个世界发展太快,出了这个村就没法适应,对于未知的远方她是恐惧的。但她也想去市里看看自己的曾孙啊,也想感受一下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但最终恐惧战胜了所以,她,还是愿意待在自己熟悉的一隅。

我去看望外婆的时候,总能看到这样一个场景:扎着一块蓝头巾的外婆呆呆地坐在屋檐下的长凳上,望着远方出神。这时候我总会开心地叫声“外婆!”,当她转头看到我的时候,眼里满是欣喜。这也许就是这位老人最开心的事了吧:有人来看自己,陪自己聊聊天。每年暑假回去,外婆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我,好吃的都塞我肚子里。我用手机让她和我妈视频通话,她会开心地和我妈说家里的鸡怎么了,菜园里又种了什么菜,隔壁家的那位婆婆又身体不好了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夏天……诸如此类的家长里短,结束通话后她会像个好奇宝宝般询问这个神奇的视频通话,在感叹时代变好的同时觉得还是自己家好,不愿意走入这个信息化时代一步。

外婆是个见惯生死的人,所以她对“死”这个字眼很坦然,她觉得老人的去世是回归,是应该的,但她会那些因为意外逝去的人感到惋惜。大舅妈因为糖尿病去世的那一年,她每次说到舅妈都会抹眼泪,嘴里不断说着:“怎么就这么去了呢?她还年轻啊。”我们一家人就达成共识:为了照顾外婆这颗悲悯众生的心,关于远方亲戚家或者隔壁村的某个人的生死绝对不会成为与外婆聊天的内容。但我和她唠嗑的时候,她总会说回1961年那几年,中国自然灾害严重的那几年,中国农村饿死很多人的那几年。

外婆一生育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时代,外婆说:“家里孩子多,你外公又不是一个特别勤快的人,只有我替别人缝缝补补填补家用。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把他们七个养大成人,只是再也没有多余的钱供他们读书了。”说到这外婆不免有些愧疚,可我觉得已然是很伟大的母亲了。

那时候买米要粮票,买布要布票买什么都需要票。每个人分到的布只有一尺,连缝条裤子都不够,只能几个人几个月的凑到一起才能买够布做条裤子。外婆说那时候裤子衣服全是补丁了还是得穿,大冬天的穿着草鞋去开荒。在开荒的时候,由于没能吃饱饭,有些人在山上犁田的时候晕倒了就再也没有醒来。那时候交通不便都是小山路,我们家这边要到几十里开外一个镇上去挑石灰回来杀稻田里的虫,一天不能来回,在半路休息的时候一觉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的人也大有人在……那个时候,外婆是亲眼看到有人在她面前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的,所以当她自己面临死亡的时候,淡然地像个得道高人。

她六十八岁那一年,去菜地里锄草回来的时候踩到了一条正在晒太阳的毒蛇的尾巴,结果蛇反身一口咬住了她的小腿肚。“你外婆当时就跌坐在地上,嘴唇发紫,真是吓死我了”小舅妈现在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将外婆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觉得外婆年纪大了,风险大,活下来的机会小,不愿接诊。当我们生气地谩骂医生无医德的时候,悠悠转醒的外婆虚弱的说:“算了,他们也不容易,我们回去吧。”后来我们真的回家了,村里的一个老中医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每天给外婆敷药,不消一个月就好了。这个事在十几岁的我的心里造成了极大的影响:镇里医院的医生都不行,中国的中药中医好厉害。我高三那会儿,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几度住院,医院下了几次病危通知,医生说她也许熬不过那个冬天,可外婆依旧很淡然:“医院的床我睡不习惯,饭菜我吃不惯,咱们还是回家吧。”当时大家其实是抱着满足她最后的愿望回去的,可不曾想外婆竟然一天一天好起来。精神好的时候她还打趣儿说:“果然山里的人要靠山养嘞。”如今她的身体算好,只是耳朵越来越背了,记忆力也衰退了,身体更佝偻了,但她都能坦然接受时间给她带来的这些改变,“没在61年饿死,我已经赚了几十年了,值了!”

外婆一生都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不是这个村庄困住了她,而是她融入了这个村庄。这是属于她的城,城外的人进不来,城里的她也不愿出去,就让她与她的城相守到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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