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看见父亲

我的父亲，个子虽不高，却浓眉大眼，英俊帅气。他出身书香门第，自幼聪慧，满腹诗书，博学而儒雅，写得一手好字，文章也写得极好。


父亲，原是我心底一道不愿触及的隐痛的伤口。儿时住在奶奶家，我对父亲的记忆是空白的。只记得他有一次出差来苏州，给我捎来一串桔色的珠珠项链，那时我才知道这个陌生的、身形单薄的男人是我的爸爸，那串现在看来并不值钱的项链，我非常喜欢，也是儿时对父亲唯一的温暖的记忆。六岁后我回到贵州父母身边上学。父亲常年出差，我记忆中的家里只是母亲辛劳的背影和年幼的弟弟。后来，父亲不出差了，因为体弱多病，但是他在家里，很少说话，我记忆中的父亲，是坐在书桌前一盏昏暗的灯光之前他孤独清瘦的背影。我好想他能跟我说说话，但是又很害怕，他那张永远严肃的脸。


我记得，二年级时，我考了班级第二名。当我把挂着第二名的小红花喜滋滋地交给爸爸时，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只给了我一个桔子，我却好满足。那个桔子，我两天都没舍得吃，捧在手中反复看着，如获至宝。


我记得，三年级时我有一次逃学没做作业被老师批评，让家长在作业上签字。依然是那盏昏暗的灯光下，父亲在我的作业本上签名后递给我。他依然什么也没说，但是那份沉默中透出的冷，直浸入我的心底。从此我再也不敢逃学，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那样做，只不过为了得到父亲的关注，希望他能“管管我”。但是，从那之后我的心里有一个地方被冰冻住了，从此绝望。因为无论我在班级名列前茅，还是调皮捣蛋当差生，都无法和爸爸亲近。但是我依然记得那次爸爸脸上的微笑，我决定从此还是要做一个好学生，只是为了让爸爸多笑一下。


后来，为了我和弟弟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我们搬家回苏州了，父母为此牺牲了事业一切从头开始。父亲在家时依然是沉默寡言的，喜欢独处，不爱与人交流，常常皱眉，常常失眠，母亲也似乎并不太理解他。后来见他喜欢上了烟酒。苦闷时常见他一支香烟，或一壶闷酒，之后才可见到他紧锁的眉头微微放松。


虽然我走不近父亲，但是我一直用心观察着爸爸，用一颗小女孩的心来猜测爸爸的喜好。不知不觉中，我开始为了让爸爸开心而改变自己。


记得小学时，我第一次玩魔方，笨手笨脚的，怎么也转不出来，一旁旳父亲突然大赞起我一个表姐，说她是如何的聪明灵巧，玩魔方又快又好！回头看到父亲脸上难得的神采飞扬，那个慢吞吞的，玩魔方笨手笨脚的我，心如刀割，充满了对自己的慢的嫌弃。那一刻我确定了“慢就是笨，是不被爱”的。从此以后，我开始残忍地，把慢慢的自己改得越来越快，我以为只有快快的我才能得到父亲的认可和爱。


记得在我中学时的一个傍晚，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外出散步，路过一片池塘。我无意中拾起一块小石块投入水中，看涟漪泛开，很美。当时酷爱物理的我突发奇想，问父亲：＂爸爸，有没有人研究过水波为何是这样的一圈圈泛开的呢？＂父亲愣了一下微笑着回应我：“应该还没有吧！”我回眸，瞥见夕阳照在父亲那写满苍桑的脸上，那抹微笑，深深地让我留恋，我多么希望这样的微笑，可以永远定格在父亲的脸上！我无比坚定地回答他：“那我将来就来研究这个吧！我要去拿诺贝尔奖。”这本是童言无忌，但父亲的脸上的如花绽放让我在心中默默许愿，我要成为一个科学家！


于是，我在高考志愿表上清一色的选择了物理方向，信心满满地想要进入重点大学，去实现我的科学梦，那个梦里，有我父亲永恒的微笑。


这个科学梦，一直让我斗志昂扬，屡败屡战；可以让我在高考失利被迫进入一个二流大学我不喜欢的材料专业后，年年拿到学校最高奖学金；可以让我在考研失败后依然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中科院工作；可以让我在GRE考试失常时依然申请美国名校成功。父母来机场送我时，看到母亲不舍的泪水，和父亲眼中的欣慰，我如释重负。


在美国，我得到了自己的科学梦中的一切。作为副校长的学生，导师德才兼备，对我很好，加上我的勤奋，和更纯粹的科研环境，我的学业很顺利。后来为了和先生团聚我转博成硕，转学到先生所在的大学继续读博。


大学里号称学霸的我，在这个美国一流大学的，专业排名第一的材料系的一群高智商的学生当中，深感自己相形见绌。而整日面对机器的枯燥无味，如一股阴霾开始在心中蔓延，冲散了我刚到国外的新鲜感和得偿所愿的舒畅。即使全A的成绩和令人称赞的科研成果也不能让我兴奋起来。


我曾被导师送到NIST国家实验室去学习，据说那里的每一幢实验楼里都出过诺贝尔奖获得者。然而在那和世界上最聪明的，最热爱科学的学者们相处的一个月，并没有让我激情高涨，相反，压力重重的我在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是在午休时坐在实验室楼下，看着散养的一群鹿儿，在对面的草地上散步和吃草，羡慕着它们阳光下的自由和悠闲。我的科学梦，彻底破碎了。我终于承认，我受不了了。


我的心中早有一种无法持久而硬撑的累，和一份无法隐藏的自卑，因为这一切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非常讨厌这个专业，而我在追求科学梦的努力中，不断地失去对自己的感受，失去自己的心的我早已是一具空壳，一息尚存，却神魂不在。而真正障碍自己承认不想继续读下去的，一直是对父亲的內疚。我害怕，因无法完成自己承诺父亲的梦想，而让父亲对我失望。


终于在我三十岁那年，我受不了，我决心不再为父母而活着，我只想要找回我自己的心。我在以几乎全A的成绩完成全部博士课程后，再次转博为硕毕业。


从此，我的人生从巅峰开始走下坡路。硕士毕业后我申请心理学博士，但是申请“意外”失败；我“被迫”去工作，在一家电子公司高强度工作了六个月后因上司的离职，我“意外”失去了工作；后来因为工作签证“意外”到期，我无法在美继续工作，只能回家。我决心生孩子，却在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小产了；后来我开始每天腹痛，什么也查不出却怎么也治不好，直到回国遇到了一位擅长艾灸的中医高人，直到把自己重灸了上千小时，痛彻心扉，我的腹痛才好了。


后来，我顺利怀孕生下了两个女儿。全心全意当起了全职妈妈两年后的我，遭遇了先生出轨，差点被离婚……那是我人生最惨的时期，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收入，带着两个幼儿，被抛弃。我演绎的无辜和受害，让父母公婆乃至全世界都站到我的一边。


婚姻危机把我逼入了自我成长之路。2018年我认识了静莲老师，开始向内探索。2019年，我开始进入海燕老师的工作坊。我开始学着一点点，把目光收回来看自己，虽然很慢，也很痛，但是走近自己的路是踏实的，是一点点活过来，也是让自己的心一点点暖起来的过程。


回首我的前半生，在三十岁前的我，自以为是，竭尽全力做一个好孩子，成绩优异，功成名就，为了父亲的笑容，失去了自己；三十岁之后的我，开始做坏孩子，竭尽全力地闹腾：我生病、我闹离婚、我闹背井离乡，只是为了证明已经不再优秀的自己，是否可以被父亲看见。只是，似乎无论我如何做，那份父亲的关注都会转瞬即逝，父亲脸上的笑容也总是昙花一现，随即陷入愁云密布。终于，我太累了，我不知道如何去做才能帮父亲开心，才能得到父亲的爱。我，终于绝望了。


四十年来，在想要拯救父亲的同时，我其实很痛恨他的懦弱、自暴自弃、可没有生活情趣、和不爱自己⋯⋯所以年少的我决心要找一个与父亲完全不同的先生。我选择的先生，个性活泼开朗、擅长演讲、喜好交际、兴趣广泛、爱旅游和美食。他没有父亲的浓眉大眼，有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相貌不扬。这，是我对父亲的背叛和报复。


然而，我当初并不了解的是，自己自始至终，希望在先生身上找回，一位完美父亲的感觉。我希望从先生那里得到，我从未得到过的父爱。然而先生只是伴侣，怎么可能给出无条件的父爱？而我却在自己编织的女儿梦中不肯长大，不愿成长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乃至一个母亲，不愿意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我眼中的先生，在婚后渐渐“变得”懦弱、内向、压抑、不善交流……他的＂改变＂ 让我忍无可忍，我们之间表面相敬如宾，却早已貌合神离。早想离婚的人，是我。


2019年的父亲工作坊之后，我开始看到从小到大的我，一直都在拯救父亲，而我在拯救父亲的日子里，失去了自己。我开始看到自己痛恨的先生的那些臭毛病，只是我不愿面对的父亲的缺点，“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的婚姻中，我的伴侣身上，逼我日曰面对，叫我逃无可逃。


慢慢地，我开始看见，我痛恨的父亲的，先生的那些缺点，我的身上全部都有。我也一直是孤独的、无力的、不喜交流的、爱抛弃自己的，和没有意义的……随着我的人生剧本一个个浮现，我终于承认：我嫌弃的对面的父亲和先生，只不过是我嫌弃的自己而已！我一直想拯救的，从来不是父亲，是对面那个苦大仇深，自暴自弃的自己。


认不出自己，是对自己的背叛。我对父亲的背叛，其实是对自己的背叛，我在婚姻中的曾经的被背叛，只不过是我早已背叛了自己后，在外界的一个显化。


慢慢地，当我开始愿意一点点承认，开始宽恕和走近自己后，我开始慢慢地懂得父亲幼年丧父，从小失去父爱的心酸；我开始理解他经年事业不顺的艰难；我开始懂得，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独自承受自己内心的苦痛和孤独；我也开始尊重他一直以默默无闻的方式表达对我的爱。虽然，这份爱从来不是我想要的那样的亲密无间，欢声笑语。


慢慢地，我开始忆起，我的父亲曾在我高考失利后躲在门后，看着流泪的我心痛的表情！我开始忆起，那年我去上海签证半夜回家，六十多岁的父亲不放心我深夜独归，骑自行车来火车站接我，一路载我回家；我开始忆起，父亲曾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的：“一切要靠自己！”；我开始忆起，我结婚前他曾温柔地对我说的：“任何时候，这个家，你都可以回来！”……


慢慢地，我开始看见，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重大的转折点，我遇到我生命中的一个个贵人：我的先生，高考失利后不断鼓励我的高中物理老师，支持我转学和转专业的美国导师，重病求医无门时遇到的中医大夫，和现在的海燕老师。在他们的帮助下，我走到了今天。他们的身上都有一样的品质，就是博学而儒雅，对我的信任、支持和给我自由。这种品质如此的熟悉，原来这是我父亲的品质。我才看到，我的父亲从来没有不管我，他对我的支持和信任一直都在，那份深沉的父爱，在我生命中，无处不在，处处呵护，他的那句“一切要靠自己”，如今经常在我心中浮现。原来，父亲，早已把最重要的教给了我。


我的人生，其实一直是很顺利的，一切的逆境当时都是痛极，然而都是有惊无险，遇难成祥。只因太过顺利，所以让我不会感恩父亲的付出和生命中的所有的助缘。那条顺风顺水的船，那平静的河水，将我顺利地送到山边，让我攀登我的生命之山，原来这是父亲之河在承载着我。父爱如水，深沉而沉默。

记得在那个遇见父亲的平行空间的冥想中，我身处一片迷雾之中，似乎能感受到父亲的存在，但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不停地喊：“爸爸，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父亲深沉而有力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在你的身后！”一股暖流从背后涌来，笼罩着我。我的面前，无数五彩的门依次打开。我头顶中心，一朵金色莲花绽放，光芒四射。我嚎啕大哭起来：“爸爸，我错了，原来我一直看不到你，只是因为我看错了方向! 对不起，爸爸，我从来不了解你！爸爸，你的本质，是力量。”

那一刻，我生命中与生俱来的力量的那道封印，被一份爱的看见冲开了。


我是一个自以为从小缺少父爱的孩子，用我生命的前四十年跌打滚爬，遍体鳞伤，耗尽生命，去追寻一份求而不得的父爱，去拯救我认为无力和痛苦的父亲。这两年，我终于开始经由父亲一点点看见忘却的自己，终于承认那个真正需要拯救的，从来只是自己。一点点走近自己的这两年，我终于开始看到父亲的真实模样。那份我一直追寻的父爱，从来就在身边，不曾远离。


如今，认出父爱的我；有勇气再次回看我人生当中的那些坎坷；有勇气承认从历次考试、升学、工作失利，到三次流产、生病、婚姻危机等等的一切都是我真心想要的。生活一直是我想要的模样，读不懂自己的生活，只是我以前不懂自己。生活从不曾给我带来痛苦，真正的痛苦只在于我不懂自己。写到这里，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那是认出了，我真的是自己生命的主人的踏实。（详见《生活中没有意外和被迫》）


如今，每每回父母家，我看到已近八旬的父亲，或者只是在厨房忙碌，或者是在午餐时静静坐在我对面。他依然是话不多的，但我却分明感受到了父亲的爱，暖暖的，在他和我之间流淌。每次离开时父亲都会送我们到地铁站，然后独自回家。每次地铁启动时，我回头看见白发苍苍的父亲在站台上，微笑地向我们挥手道别，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父亲，也许知道女儿已经长大，他能为我做的，只有这些了。


如今，每每见到父亲的日渐苍老，我的心中是内疚的。我很遗憾，自己耗费了那么多年的光阴，让自己活在对父亲的怨恨和误会中。每每看到父亲依然愁眉不展，我依然心疼他，但已知道我只是父亲的女儿，不再想去拯救，我会默默地祝福他。我也有恐惧，不知如何面对父亲终将离我而去的那一天。我也有一丝欣慰，幸好我在父亲仍健在时认出了父亲的爱。


神奇的是，我眼中的先生也开始变了，我看见：他是很顾家的，很有责任心，细心体贴的、有梦想、大气和可以信任和交流的。我很惊喜地发现，当我开始感受到父亲的爱后，我开始看到父亲身上很多我喜欢的美好的品质，我先生身上原本也有。原来，我真的从来不曾看见，我生命中这两个最重要的男人。看见他们，从开始看见真正的自己开始。以前的我和先生，相敬如宾，却貌合神离；现在的我们，可以不惧争吵，也要实话实说，各自绝不委屈自己，但心却越走越近。我的婚姻也开始进入前所未有的真实和身心和谐。


我在心底对自己承诺，一定要让自己活得幸福，这是我对自己的祝福！我相信，也是我父亲对我的希望。我愿意继续去看见自己为幸福设置的种种障碍，继续原谅自己！

爸爸，我爱你！父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