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一而再(下)

大家满以为莘夕还在蒙头睡大觉时,她早已经起床,坐在写字台边看着颢颢送给她的书。发桌上搁着一叠稿纸与一支钢笔,纸上新墨点点,上面是一首刚填好的《青门引》。先有一小序,道:

    梦中忽见自己置身于一处见所未见的深山中,秀木蔽天,芳草如染,雾霭升腾,泉音泠泠,然而这一切之间竟然透出浓浓的凄凉之意。鹭声哀清,鸟影孤零,身处其间,自问莫非已化入那烟色雾气之中?成冉冉之烟、袅袅云雾倒更好,在那种美好安静的自然中随风消散。可那只是梦而已,生命仍当继续,欢乐与梦想并未消失殆尽之前,希望仍旧静静地存在着,有什么理由泄气、放弃?况且,有追求,已经有意义,结果真的那么重要吗?夜醒,深深怀念梦中那等等景色,随心所欲,作成以下。

    秋声入林静,迟暮依依云烟。峰回路转几千年?如旧白鹭,如旧舞山涧。

    人生难把好景留,醉迷亦难醒。寻来又是重阳,对照霜华已难惊!

    残梦难继!可幸相去不远,或者更可落泪忆念?凭能记起,作《关河令》一首,实为梦庐山之余,心有感触之意:

    仰不知峰耸数重,苍石窥天宫。一泻净水,疑是神仙送。

    绝壁断痕伴风,冷落人、长歌辞逢。诸多惆怅,料在虚设中。

    莘夕不为妇人们所扰,看了一会儿书,见天儿未醒,抽了一张书签夹好,将书放在床头柜里。忽然看见柜里有一张自己数年前的相片,拾起来看了看,想不起什么,叹了口气,仍旧放回去。她到厨房里煮上稀饭和毛壳鸡蛋,洒水扫抹了一遍堂屋,回房拉开窗帘,灭了台灯,复坐下看夜中所写文字,遂笑叹着,也不得怎样修改。最后看到末了一句“料在虚设中”,凝神想想,她感到酸楚难禁。

    便是在梦中,她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处境况的虚幻,都在惋惜着,这记忆是如何深刻地印在了头脑中啊!还要怎样才算得惆怅,才更令人失落呢?问题不单单在这一点,她蓦地怀疑起许多先前抱定的信念与观点,诸如对云峰的爱,既然虚妄,何必苦苦维系着?她含泪苦笑了一下,一时间感觉可以从容地摆脱相思网络了。这也是一种自为的幻觉罢了,爱的力量若是如此不堪一击,世间可就太平了。她又看了一遍,静想了想,将字纸揉成团,去扔进炉里烧了。

       看着燃烧的火苗,她记起一句古语:人生识字忧患始,以前是否定它的,这时以为有一定道理。自己若非识字,为见识感知所累,大概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毫无疑问,做个愚蠢的女人即使不会有更多的欢乐,至少不会怎样去增添无尽的烦恼。知识擦亮人的眼睛的同时,加重了人的精神负担。哪一个精神病患者不是因知识令他聪明过头所致?

    她记得忠孝村鼓楼湾的那个赵梅启,和她爸爸算为一辈人,曾考上大学,却被偷梁换柱,人为调包。赵梅启并不知原因,只当是没考上,整天在家里瞎想,以至于忽然一天就成了个疯子。他若是少念点儿书,不去将出人头地看得重于一切,像普通农民那样安宁地一天一天过活,又怎么会精神失常?

    只能这样去想,作为弱势人群,装成一头听话的猪是最为安全的,至少,在肮脏的猪圈里能够平稳地向终点过渡。而那个终点,岂不是每个人的结局?

    我和他们又有多大区别?莘夕想,假若有一天文学抛弃了我,我会因怄成疯吗?如此想来,倒不如从此不要思考,抱定“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就轻松舒坦了,什么得失啊,爱情啊,其实统统没什么意思,到头来还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又道是“虚虚而来,暗暗而去”,打拼一生与随意一生究竟有多大区分?所谓的“意义”,也无非是自寻的一套枷锁罢了。易莘夕啊易莘夕,人生苦短,欢乐无多!理想能使你快乐便罢,何苦终日里寻愁觅恨,和自己过不去?改了吧,谁也不值得你去爱!

    她站直了身子,脸色渐渐变得严肃,好像已经下了决心,不会为谁所动了一样。老宋来叫她,她在房中刚打开一本黑色封皮的《新-旧约全书》,正要看“传道书”部分,烦老宋的尖利的声音,怕她吵醒了天儿,便对着窗户应说,还早,没起床呢!也不必买什么,上街怕累。老宋啰嗦了几句就走了。

    莘夕却已无心看书,将书随意搁在写字台上,凝望天儿。天儿的睡相可爱得很,引得做母亲的微微发笑。她觉得天儿是极难得的孩子,需要好好地引导,哪怕自己不一定能成为什么作家,也要培养天儿。他有条件得多,更聪明,更有见识,且有一个算有文学素养的妈妈,不像我——希望预先在天儿身上得到了延伸的活力。

    莘夕的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想得浑身带劲、满心欢喜的时候便忘了刚刚还在思考的“意义”问题。莫非她就不怕自己的儿子到头来因怄成疯,被贻误在“知觉”上?只能这样想,她对自己若是怀有十分把握,对天儿必已是有十二分的了。一句话,天儿只要去努力就必成功无疑。别不信,莘夕甚至于已经看见了天儿成为文坛泰斗后自己脸上的一份荣耀,以及母子们优裕宁静的美好生活之种种。申明一点,她把丈夫薛平从将来的岁月中排除出去了。

    太阳升起,移动,光影便在知觉间消耗着,变更着长与短,似乎正是做的一种循环运动。每一天它都免不了如此,也不知道它嫌不嫌枯燥乏味。易莘夕的思想境界也充斥着循环式的暗流,一旦经由引诱,那股暗流就会堂而皇之地喧肆起来,猛烈地冲回到原先汹涌难平状态。她没发觉(也确实是不敢希望)受到的是何等威胁,以为自己已然看透了幻像种种的不切实际。

    她洗完衣裳,吃过早饭,无事可做,便教天儿读古诗词,也不管他懂得与否,连着讲些典故给他听。天儿对古诗词显然没有兴趣,跟着念,没太大精神。莘夕只好给他一点儿鼓励和赞赏,或是含着微笑轻责他。偶尔又出点儿新花样,自己念出一句来,要求天儿说出上一句或是下一句。天儿瞧着妈妈的眼色,或者在一点不耐烦与一点敬畏中尝到了丝丝禁锢的乐趣。他想着念完诗,等妈妈满意了,就去大妈家里玩儿。大妈总给他糖果吃,由他喝冷水,却从来不责骂他,更不教他念什么诗词,且由着他玩儿,教他一些有意思的骂人的好话儿,有趣得很。他想,为什么妈妈不像大妈那样好呢?但是大妈太老太丑了,嘴巴更是臭得很,动不动就拉着自己亲嘴儿,推也推不开。后一点尤其令天儿怕大妈而宁愿让妈妈代替大妈那股子亲热劲儿。

    他望着妈妈,懒懒地听着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云云。但若是听起“凿壁借光”、“精忠报国”诸类小故事时,天儿往往不停地插嘴询问,问些稀奇古怪、令人忍俊不禁的问题。有时他好像不大相信。这是莘夕所希望的,她高兴儿子有自己的思考,而不是一味地倾听与记忆。薛平就是个只知道应和、毫无主张的男人,莘夕讨厌他也多半在此。从客观上来讲,薛平之类的男人的自行贬低怪不上任何人。

    莘夕蛮高兴的样子,可一旦想到丈夫就发烦,教天儿也没精打采了,最后由他自己玩儿去。见儿子兴冲冲地如脱牢笼,她发呆了,不知想了些什么。就这样关着前后门,坐在堂屋里,她自为地痛苦着。忽儿听见前面门口飘着些话音,一个人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难保她不——哎,小心点儿,你看她前门没锁,衣裳都晾着,说不定在家里看书呢!”

    又一个说道:

    “肯定不在家里,锁后门赶集去了。丹莲老早就说了的,说她和——有一腿子——我瞧呀,——唉!哪个晓得呢?不过,丹莲也不是个好东西!哪个不晓得!”

    “对,光我清楚的就有半打呢!你告诉我,除了那几个,还有谁和丹莲搞过?”

    “嘿!那你先告诉我,你有几个好人儿?怎么,敢不承认?你听我讲来,有一天夜里——是不是?那个浑身长毛的芋头很有滋味儿吧?嘻嘻!”

        “嘻!你不要传开了——我可是把你认作姐妹的呀!说实话,我就单单喜欢他那样的男人——咦,葡萄都长得这么大了,尝尝,看能不能吃。”

    “摘这么多干什么?不酸死你呢!——摘几串回去给我们家虎儿吃,他顶爱吃葡萄的,也不怕酸。这婆娘,难怪她走大运呢!也没见她下功夫,怎么就长这么好的葡萄呢?哎,人生得也是好看,连我有时看了都喜欢她呢,这就怪不得热了这满湾男人的眼了!”

    “好了吗?光好看有什么用,老人们不是常说‘家有丑妻无价宝,家有美妻惹祸根苗’吗?那是大道理。”

    “哈哈,你倒是块无价宝,惹的祸还少呀!你家泽西一提起来,就说:我们春风呀,她一生亏就亏在搭错了班子!你以为他在夸你哪?没脑子!你凶得跟个母夜叉似的,偷了人养了汉还掐得自家男人没水喝,很有道理似的,他都不好意思直接说你啦!我问你,泽西身上没长毛吗?亏老宋还说过江生不如泽西的话呢!真的是’家的不如野的香‘呀?”

    “走吧,兰香,正经人儿!心里要是痒了,今晚就给游子戴顶绿帽子,怕他爷爷的什么?游子知道了,我保证他还夸你这朵‘香兰’呢!”

    “那些骚货们还没有回来,都上集市上去卖俏去了,不到中午才舍不得回来呢!怎么办,只能是下午凑场子了。今天星期六,孩子们不上学,多难得的机会,错过了真可惜——你要去哪里?不是骗我,老宋上街上去了,你想瞅机会儿?免了吧,他家里的老的小的都在,你家里也不安生,上哪儿去快活?不如回家做饭吃,趁早吃了饭好上战场。”

    “你净歪想,我哪里是要——”

    声音渐远了,没了。

    莘夕又好笑又生气,她再也不料这两个女人会是如此无耻,竟大胆到光天化日之下不羞不臊地大发宏论,比起邻里诸如兰欣、老宋等人,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徐三娘常说湾西头的风气更坏呢,从这两位即可略窥一斑。想泽西和游子二人,都是相貌不差、能走四方的彪形大汉,哪个想得到他们在老婆眼里的份量,竟倒不如江生那种下三滥式的排骨男人!

    老宋要是听了江生连对春风那等骇倒活人的母钟馗都不放过机会的话,她不气得中风才怪!因为在老宋的观点:老公找野货自有其道理,说明老婆没能耐;但找则找矣,必须找比老婆强过的。

    且不评判老宋的一套哲学对谁有益,她所谓“强过”自然指相貌上不能弱过的意思。春风的丑陋既然是毋须置疑的,连瞎子都能想象得出的,她老宋又曾得过一两个骚牯子的赞美词语,心里永远牢记着,那么,怎么能够反倒从理论上输给春风呢?她又要睁圆那双黄豆眼儿,倒立起一对扫帚眉儿,用手高扶两尊奶子,去拉春风比试一翻了。去年她就是这样找莘夕的五嫂丹莲表演过,结果惨败给丹莲,对丈夫的壮举却不置一词。

    此时莘夕想到这些,感觉十分开心。她倒也不是幸灾乐祸,只为女人们的伎俩和巧妙心理感到可笑罢了。丹莲呢,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是女人们尽都知晓的荡妇。只有薛仁忠兄弟们蒙在鼓里,否则,性子烈的老大就不会轻饶了她。几个妯娌大约可怜她才没揭穿。

    怎么说呢,老五薛仁忠不晓得什么时候衰了,早就不能行房。这是家族内部的秘密,外人不能知道。兄弟们装聋作哑,当做无事,但不能允许守活寡的动什么歪心思。妯娌们,老大仁礼家的银梅实在,心肠好;老二仁义是个光杆儿司令;老三仁联家的小菊嘴损,不过和丹莲算为一伙儿;老四仁邦一家在大城市,少回;老六莘夕不爱管闲事;这样,彼此心照不宣,倒给丹莲提供了有利条件,心存莫大的委屈寻找露水情趣,日渐变得傲慢浮世,以偷为乐。加之其本身生长得虽不妖俏,却狐眉狐眼儿的,爱化妆,穿鲜艳的衣裳,极为显目。

    永福的男人间盛行着由官家创出的那句“不吃白不吃”演变而来的“不上白不上,白上谁不上”,真个是如鱼得水,凡经她瞄上眼的,就没有漏网的。她又有一桩乐趣,就是贼喊捉贼,让清白的人蒙上臭名后,料必有轻狂男子去嬲,引得人家也堕落下来,似乎这样才好。同类一多,自己就更安全。她臭莘夕可见是事出有因,怪不得她的。莘夕不算豁达的人,只想“身正不怕影子斜”,随她泼粪,从此无外乎增加了对她的厌恶,知道这种人是不吃亏不会回头的——只怕回头时,已无岸可登了!

    莘夕开了门,屋内的光线霎时明亮起来。小院落里半边覆盖着绿荫,干净的水泥地面上落着些残破的叶片以及散落的葡萄粒儿,是春风和兰香的作品。莘夕实在觉得她们可恶,破坏了葡萄架自然统一的美感。她并不痛惜葡萄本身,而是惋惜果子的存在形态与其处于这一形态下的价值。她拿扫帚和撮箕将院落打扫干净了,愣望着小院的出口,寻思几时安装上铁门。

    站在院门口,她左右张望,见到闲散的男人们聚在村长静仁家门前谈家常。他们发挥着灵顽与夯愚并行的本性,一旦争论起来,个个脸红耳赤、星沫四溅,不懂得谦让,各持己见,对他人的观点丝毫不予信服,反而是一气否定,大加指责与讥讽。莘夕喜欢看男人们争论的场面,喜欢看他们千奇百怪的表情,自己只做个旁观者,从各个角度去思考他们的感情。

    尤其当三五个古稀老汉蹲在一起嚼些个不知道过滤了多少遍的上古往事时,莘夕无论如何忍不住凑拢去听听,和着他们一起感叹感叹,让他们因有一个年轻的听众而慈颜悦目地微笑起满脸密织的沟壑来。在老人们的眼中,莘夕成了一个相当乖巧的小媳妇,其可爱处当属永福女人之首。这与青壮年眼里的莘夕稍有出入,他们更注重的是莘夕出众的相貌。只是因为她说话和他们不大投机,无故冷冷地,所以不大怎么评价她去。但见她时常往男人堆里钻,逗逗她还是有的。引得她瞪着眼笑骂几句,他们便开怀地大笑起来。

    这时,就一个讨人厌的良儿掺在里边阴阳怪气地干笑,一对驴子样的大眼睛盯着她这边不放,活像土蛇盯着一枚鸟卵,毒辣而且贪婪,令莘夕浑身起鸡皮疙瘩。莘夕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和他说话极少,听别人说他也少,单知道他娶的是个外地女人,动不动就一个人跑了,临了又溜回来。莘夕看了良儿便觉得不舒坦,避开他,又见颇具仪表的游子,回想想那位兰香的言行,不禁好笑,笑便上脸儿了。

    游子以为是冲他一个人笑的,倒引得作起态来。男人们就又开他的玩笑,把方才议起的反对村里办什么厂的事儿搁置一边儿不管了。

    莘夕正要转头进去,却见国栋悠哉游哉地从右边过来,显见是要去充当议员、大放鸟铳的。他猛地看见了莘夕,没意思跟她照面,红着脸傻笑一下算作招呼。莘夕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进去了,且关上大门。

    国栋对着莘夕的院子,斜眼见到大家都老远地看着自己这边儿,歪着头思索了几秒钟,便邪气地笑了笑,侧转过身体,对院里做了个极下流放肆的动作,丑态毕露,然后在男人们的喝彩声里得意洋洋地摆过去,和他们将话题转移到偷长盗短、弄性造爱上。这实在是一粒非同一般的老鼠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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