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主义者的赞歌——青岛游记

自从开始了对远方的向往,一次又一次,我紧握着身份证与往返火车票,身边陪着不同的人,我去青岛旅行。

现实局限了我的旅行时间只能在炎热的暑假。青岛的夏天是旅游旺季,每个景点爆满的人群,毒辣的太阳与汗流浃背的感受都不是我喜欢的。每次去都有遗憾,每次都会激发我再次旅行的愿望,也是因为去的次数频繁,我对青岛,并不是像对其他去过的旅游城市一样,仅仅满足于“去过了”的心理安慰与手机里的几百张照片,我尝试从不同的角度理解她,深入她,挖掘这个城市的方方面面动人之处。

青岛的唯美,在空间,也在时间——青岛有着广阔而多姿的海,凉爽而带着微微海腥气的风好似从大海深处一直吹到青岛东部崂山上高高的野草丛里,云雾缭绕的树在风里安详着,看上去有些凄凉。这座山上,在春秋战国时期,有砍柴人追随一片云来到山顶,他看到一群衣袂飘飘的名士在此打坐修身,云雾缥缈有如东海仙山。而当德国人的大炮从广阔的海上驶来,炸开了浓云锁雾,自此中国的胶澳之地变成了外国人口中的“Tsingtao”。若单从文化交流的角度看,青岛的文化中独有的德式色彩,构成了青岛历史文化乃至现代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自然,也在人文——当海浪拍打着曲折的海岸线,向世人宣告着远方的神秘多彩时,青岛市民也用其热情开放的性格,豪爽大方的胸怀,展示着海滨城市独有的性格特色。第三次,我拿着蓝色的车票,走出出站口通道时,突然想到,这次旅行结束之后,应该为青岛写点什么了。

是史书,也是情书

由于旅馆在火车站附近,第一天的行程就定了就近的几个景点,没有急匆匆的去海边。摸了摸在旅店地板上温顺的躺着的大金毛的头,我踏上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游览之路。

第一站是天主教堂。明显的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刺入蓝天,摇摇晃晃而又坚定不移,是古老欧洲文明在这神秘东方的奇异嫁接。走近方看到天主教堂的全貌,柔软的金色墙壁在阳光下闪光,在周围低矮的房屋、远处高耸的大楼面前高贵的微笑。透过广场上形形色色的人群,透过门前一排拍婚纱照的新人,我看到中世纪欧洲修道院前攀援宛转的绿色藤萝下,带着白色花边帽穿着黑色长裙的小修女坐在画面的黄金分割线上,呢喃的话语如绿藤蜿蜒缠绕,散发出柔柔的,凄美的,卡尔施韦宁格笔下的皇家油画气息。

教堂里面是最为肃穆庄严的。阳光透过彩色的教堂玻璃幽幽的散发出陌生的气味,我在高大的穹顶下一路走过,看见宗教油画,宗教雕像,宗教壁画等令人不自觉放轻脚步的艺术品,内心只剩一片安宁祥和。其实自从知道路德宗教改革之后,我就对基督教有种莫名的亲近而对天主教有种疏远,继续学习才知道,宗教改革后,天主教内部其实有过激烈的争论与改革,随着政治经济的逐渐资本主义化,宗教要想存活发展,必须适合资本主义文明的新要求,因此天主教决定改革自身,并去往东方传教,开放的海滨城市青岛就成了资本主义文明在中国大陆孕育的土壤。宗教的本质是为了存在,存在就必须传播,而在传播的过程中,宗教的各种特点就渐渐显现出来,对社会与人进行或有利或不利的影响。当我透过教堂的巨大彩色玻璃,看到细小的尘埃纷纷扬扬的下落时,忽然想起《金陵十三钗》里,乔治从教堂上面第一次看到十三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款款而来时,身后落下的尘埃;想起玉墨缓缓从楼梯上走上来,露出精致的锁骨与大片白皙肌肤时,从她身上抖落的尘埃;想起载着她们离去时,汽车后面扬起的呛人的尘埃。这些历史的烟尘,扬起又落下,最终,褪去宗教的外壳,显现出人性的绝美。

离开了富有西方特色的天主教堂,我来到了不远处的青岛书房。这是一座三层复古小楼,兼有书店与咖啡店的功能。一进去,便闻到咖啡漂浮在空气里的味道。不同于慕尼黑老机场里那种深深渗透了,赶也赶不走的咖啡的苦香,而是一种稍纵即逝的感觉,与古朴沉重的木香混合在一起,恰如其分的展示出青岛的中西文化交融的文化现状。一间小屋里放着一种类型的书,我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看去,盘旋登上楼顶,打开阳台的门把手,立刻有一股稍稍有些湿润的热气扑面而来,如同历史,潮涌般跃入眼帘。从阳台上看去,拐角处的小楼竟有些像上海那个最著名的拐角,那里都曾经歌舞升平百花齐放,而现在,又都归入沉寂。

回到屋里,我静静的坐了一会,周围是中国式咖啡的甜香与书籍微微的清淡气味,我想起无数个这样的午后,在被咖啡因控制的感官中,蜷在风扇底下看各种各样的书,也许是“在俄罗斯大草原上拨弄火种”的《包法利夫人》,也许是五四时期刚翻译进入中国的《易卜生全集》,也许是泰戈尔的诗,是雨果的浪漫小说。在我成长的时候,这些书都是极难得到的,我拿着好不容易从别人借来的这些“闲书”,逃过午觉,磕磕绊绊的阅读,也许是在《莎士比亚全集》中,看到折叠好的一张纸片,如同罗密欧对朱丽叶说的情话,纸片上的话稚嫩而动人。秘密加上秘密的组合令我激动不已,我跑到床上,用被子蒙上头,心里一遍一遍念着纸片上的话,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青岛的历史并不如北京西安等古都出名,但青岛历史最大的特点正是在于她的平凡,她的市井,也因此她没有皇城的威严与不可接近,有的只是人性、关怀、和美好的回忆。她既是记录历史的史书,也是记录每个人美好瞬间的情书。

是童话,也是现实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在盛夏的午后,沿着石板路缓缓走过弯曲的铁栏杆,轻轻碰触那吊在路灯下,修剪的完美无瑕的花球,丹麦风格的砖木别墅像清晨美好而倏忽的短梦一样出现在眼前,如同林中仙子的宫殿。这便是公主楼。

公主楼并没有公主来过,也正是因为没有来过,才给这座美丽的别墅以无限的遐思。据说在1929年,有一位丹麦王国的王子乘坐"菲欧尼亚"号豪华客轮来青岛游览观光,按照安徒生童话中的意境设计建造了这座丹麦古典式建筑,准备将其作为礼物赠送给丹麦公主。丹麦公主最终未能成行,而这座公主楼却保存了下来,作为立在现实之外的一处童话城堡,成为每个童话中,善良美丽的小公主居住的地方。

但公主楼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公主,而是这座楼的精神所有者——安徒生。我慢慢走过开满花的长廊,安徒生笔下的童话故事在我两侧墙壁上飞驰而去,我看见小美人鱼救起昏迷的王子但最后化为泡沫、我看见皇帝在说真话的孩子面前无地自容、我看见坚定的锡兵无论面对什么从不屈服……安徒生营造的童话具有澄明清澈的意境,创造出一个均衡而优美的世界,与现实世界大相径庭。可他是一个凡人,还是一个深陷在忧愁和烦恼中的凡人,还能创造出这样一个世界,所以我说,这里美的一切,都应该属于安徒生。

上楼,除了基本的起居室与卧室之外,我还看到一间小小的制鞋室,小小的桌案是散着几张皮子,剪刀和尺子随意放在一边。于是我想起安徒生,他在小时候,应该无数次蜷缩在父亲制鞋的屋子里,想象着他的童话世界吧。多年后,他来到丹麦,在咖啡馆里安静的写作,陈丹燕书中写到:“他会在那里找张桌子坐下来,向跟随而来的侍者要一杯咖啡,然后开始写作。他的脸很长,鼻子也很长,长长地伏下去,善良而脆弱,没有天才常流露出来的霸气与恣意,而像一个小职员在记账时的谨慎。但是他的心是安宁的。咖啡馆里的气味,客人们低声说话的嗡嗡声,会使他感觉到有人相伴似的亲切,这比一个人坐在朋友家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地写作要自在多了,至少寂寞时有不同的人可以看,在那些不同的脸上能看出躲藏着的不同的故事,这是很有意思的余兴节目。常常也可以看到美不胜收的人,默默地看着他们,会有一点甜蜜的惆怅慢慢涌出来,这种感觉很有助写作,常常,灵感就跟在寂静无怨的感伤后面不期而至,这时候可以写得飞快。”他独有的经历造成了他内心的寂静,也令他的童话,即使是最辉煌的童话,也会像竹笛一样,有着忧伤的基调。他轻轻的、绝不铺张的感伤与惆怅,就那样一代一代地,打动了年轻而干净的心灵,哪怕那颗心是远在中国,或者在非洲的一个小村子里面。

安徒生的一生是贫困而潦倒的一生,直到晚年才有所改观,而原本应该住在这里的丹麦公主却一生无忧,尊贵显赫。安徒生创造了童话世界,公主住了进去,一个是物质上的丰富者,一个是艺术上的收藏家,物质要来买艺术,艺术不卖,物质一定要买,艺术就把童话世界留下,自己转身走了。

而我们这些人,不论在公主楼里拍了多少张照片,我们依旧是贫瘠者。

是向往,也是流浪

青岛的海,蓝得像天堂一样。金灿灿的阳光,像厚厚的蜂蜜涂在蛋糕上,涂在蓝色的海上。

坐在海边想,住在海边的人应该要比见不到海的人乐观许多吧,我对朋友说,要是我住在这里,有了烦心事就来礁石上吼一嗓子,肯定什么事都没有了。

蓝色使人舒缓。我多少次穿过人潮,多少次奔波向上,多少次无奈彷徨,现在仅仅是在公交车窗边上看了一眼从树冠缝隙中泄出来的蓝色,心简直都要醉的飞起来。下了车,也不看地图了,急匆匆的向一个方向走,顺着海的味道,我终于来到海边。

迎面而来的海风先把路途的疲惫吹去大半,待到双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海浪一波一波地涌向脚尖时,心里忽然裂出了一个小口,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啊,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心事啊,不能与人言的小情绪啊……通通顺着流过脚面的海水带到广阔的大海,不见踪迹。我提着鞋子顺着海浪线走看着身后刚刚形成的脚印被海浪冲刷干净,好似古老的海之魔法在起作用,她用海浪把我变成了一个毫无背景,也没有往事的女人,不是斤斤计较的旅行者,没有世俗的时间约束,穿五颜六色的裙子,喜欢吃火锅,读外国文学,无所事事的踩着拖鞋奔波在各处,狠狠心会买昂贵的护肤品。

海水很快沾湿了裙角,我不喜欢湿哒哒的衣料贴在腿上的感觉,换了自己的衣服,登上礁石,俯视这片海水浴场,竟发现海水并没有在远处看的那样蓝,海浪也显得有气无力,只有在遇到礁石时,才激起白色的浪花。

海水浴场的海可以“亵玩”,但不可“远观”

为了看到海上日落,我急匆匆的又赶到奥帆中心的情人坝,这次,我知道我来对了。

赶到情人坝时天尚且明亮,我与广阔的、蓝的惊人的大海只隔一道栏杆相对而坐。远处低垂在天边的乌云形成更为高耸的堤坝,云缝里射出的金线又给海浪描上了层层金边。海浪持续的翻涌着,满目皆沧海,那声音和波纹似乎符合人的睡眠曲线,我身体和心灵完全放松,渐渐有了睡意,可意识仍半梦半醒着。我梦呓似的问朋友:“为什么海浪永不停息呢?”“是风在吹吧。”她说。刚说完,一阵海风吹来,把我吹醒,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又好像根本没有睡着,如同高三中午那紧张的十几分钟休息一样,闭上眼睛的时候是放松的,可心里又明白不敢脱离现实许久,意识处在清醒与梦境的交汇处,醒来仍是怔忪。

我从来没有完全放松过,至少在清醒时是这样,做一个理性主义者,待人处事要求处处合理,处处公正,清楚的看清事物的本质,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看到不平会愤慨,受到委屈会争取自己的利益,会思考不盲从,讨厌感情泛滥者甚于利己主义者。可这就要求我时时刻刻要以自己的原则去衡量一切,做每一件事都要找到它的意义与理由,这样太累了,有些事,本来就找不到理由,也不需要找,就像大海,你知道每一滴水的使命吗?你知道浪花不顾一切的往岸上扑有什么意义吗?你知道何时潮涨潮落,何时狂风暴雨,又何时风平浪静吗?我全都不知道,我甚至连如何形容大海,都不知道。理性主义产生发展于蓬勃的海事文明,前者的条条框框需要后者用流动的水来滋润变通,相辅相成缺一无二。

在面对如此美景时,也不妨用感情多一点。

卸下现实的伪装,才突然发现我一直是微蹙着眉头。我问我自己:“你有心事吗?”“我始终有心事。”“为什么,那么蓝的海,你闭上眼张开双臂大喊一声,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不,我伤心的正是这十全十美的蓝。”

是啊,为什么会伤心呢,我也不知道。此时,西边的太阳沉沉欲落,金色的光芒照在台子上,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一切人物逆着光,形成镶着金边的剪影,在一片大幕布上无声的活动着。旁边的小女孩有着犹如童话公主一般的微卷的亚麻色头发,她用细小的手指指着太阳,那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让我想起读过的童话故事,想起一切美好的事物。

太阳落山,我站在海边的高台上,看夜灯依次亮起,不远处的灯塔也亮了,发着暖暖的光芒。高台的一侧和陆地只隔一片小小的海,海的那边便是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我突然脱口而出:“你与世俗只隔一片海”,说完自己也笑了。灯火通明,那些灯也不是为我而开,我与世俗之间的这片海,是我自己引来的。

拍了几张夜景,转过身来安心的看着如墨的大海。远处时明时暗的灯火,带来温暖的家的感觉,真希望现在就与好友共醉于舟中,不知天之既白,不知明日何往。

仰头,看见巨大的路标伫立在海岸上,各种标牌写着“泰国 清迈府 2845km、美国 长滩 10700km、法国 南特 9100km…… ”我顺着每块标牌所指的方向,以歌声为帆,以理想为船、目光确认方向,心灵当做船桨,摇摇晃晃,行驶在碧波无垠的大海上。有时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我就加大马力往前开去,船尾留下一道白色波浪,有时则是狂风暴雨,漆黑的夜里我坚守头顶北极星的亮光,与黑暗搏斗,直到看见远处隐约的灯塔,看见一串串灯光组成的海岸线。

就凭借一个路牌,我就能行走到世界各地,目光所及之处,海浪汹涌。

《三体》中,有一个对话:

“我更喜欢晚霞。”

“为什么?”

“晚霞消失后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后,就只剩下,光天化日的现实了。”

我现在在海边看星星,看远方的灯塔,看浓墨似的海,等不到看朝霞,就要进入现实了。

我满腹心事。

我现在知道了,海那么大,那么蓝,而我不是一个渔民的女儿,不是一个海员的妹妹,不能拔掉锚站在船头向未知的地方进发。甚至,我不是海里的一条鱼。

我只能在看到海时默默的满腹心事,可这些心事并不能把我变成一条鱼。

回到旅馆的小床上,我又一次带着悲喜莫辨的心思入睡。那些心思我曾经遗落在文艺曲折的大学路旁边,遗落在信号山俯瞰青岛的高台上,遗落在中山公园广场的大喷泉里。夜色四合,它偷偷跑回来,走过我的心,像最害羞的那些人一样。

我可能就是这样慢慢成熟的吧。我的心由于累而缩得很硬,由于满而涨得很疼,由于快乐而飞得不知去向,欢笑里有一点悲哀,伤心里有一点钟情。我只希望今晚的风能再温柔一点,月亮的清辉幽幽不减。生怕夜太沉,星星黯淡,我将睡梦搭成简陋的小船,她从遗落的地方走出来,和我相对,一夜无眠。

又一次把自己写得泪流满面。

文学院 员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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