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和金宇澄改编《繁花》

南方周末记者 王寅  2014-07-25


        王家卫和金宇澄第一次见面,就对他说:《繁花》没有任何电影和电视的倾向。金宇澄当这是对《繁花》的表扬。

        王家卫将执导《繁花》的消息传出后,不少人毛遂自荐,希望担纲改编剧本,但王家卫独独钟情于金宇澄:剧本还是要你来把关。金宇澄答应与王家卫共同合作梗概,但不改编剧本。 

        《繁花》的话剧剧本改编,也在紧锣密鼓地创作中,预计2015年秋天首演。电影《繁花》的进展会如何呢?王家卫对电影改编充满信心,认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计划用五至六年完成《繁花》拍摄,按照王家卫的时间表,电影将在2020年杀青。同时套拍的还有电视剧版。 

        “做每件事情的时候,不是只有热情就可以做成。《一代宗师》这个想法在1990年代就有,但是要做成这样一个电影必须等待时机,人对、时间对,还要有条件。”王家卫说。 

        “《繁花》给我的感觉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一见如故。”2014年7月18日,香港书展,“金宇澄、王家卫:《繁花》写出上海故事”对谈活动中,王家卫热情洋溢地赞扬了金宇澄的这部长篇小说。“有一些书看完之后,马上盖起来,看一次就够了。这种书你看完之后感觉经过了一生一世,我看《繁花》是一口气看的,看完之后再没打开过。金老师把他一辈子的故事、他要讲的话都放进去,就是很浓的一锅汤。《繁花》可以写十本书或者二十本书,真是有点亏了。” 

        王家卫的拍摄思维,需要大量旧时代照片参考,大量的人物肖像照,电影《繁花》中的演员造型,或许将从这些照片中产生:“书里面所有的人,都是金老师心里面有数的,所以我希望他在那个时代的照片里面找到所有人物的原型,从这个起点再去想演员。” 

        金宇澄提供了包括上海摄影家陆元敏拍摄的“老洋房里的上海人”等主题的照片,王家卫看了觉得很好。 

        “可以从一张照片开始说《繁花》的故事。”王家卫最初设想了三张集体照,人们围着桌子吃饭,照片活动起来,镜头拉开;故事发展到后来,又变成一张凝固的照片…… 

        再次见面,王家卫又有了新的设想:他发现《繁花》的地图插图非常具体,可以从地图开始讲故事,镜头不断地从地图进入,一条街道、一户人家…… 

        王家卫以往的电影表现的大多是穿旗袍的旧上海女人,而《繁花》中1960-1980年代的女性穿的是性别中性的服装,要把肥大的军裤拍出美感,王家卫认为相当有意义。金宇澄说:这是当时的匮乏年代,上海女性对于服装的概念,是低调的显现,小说中的上海时髦女性,只注意衣服的尺寸,只在这上面做文章,在外穿得朴素,回到私密空间,穿戴就不一样了。王家卫说:“私密的城市生活只在上海,也许真实情况并非完全如此,很多出自人们的想象。” 

        2013年《繁花》出版之后,引起了多方关注,其中也有王家卫,他在小说里看到了自己和家人昔日在上海生活的影子:“《繁花》最主要的两个时段——1960年代到‘文革’、1980年代到1990年代末——我是空白的,因为我已经移居到香港了。《繁花》里面有很多好像我上海家里发生的事情,我小时候我的表哥、姐姐、哥哥,都可以在书里面看到一些线索。所以我会感觉一见如故。” 

        1963年,出生在上海的王家卫跟随父母来到香港,他的哥哥和姐姐则留在了上海,那一年他五岁。小时候,王家卫跟着下班的母亲从武康路的外祖母家走到淮海路,是经久不灭的记忆。电影《花样年华》出现旗袍的场景都采用较低的机位,其实就是童年王家卫仰视母亲和朋友们的视角。王家卫拍《花样年华》是一次重温童年回忆的历程,为了表现出原汁原味的上海味道,王家卫自己写上海菜单,如扁尖、笋干,请上海籍的老太太来做。 

        金宇澄和王家卫两人2013年12月第一次见面商讨合作时,王家卫离得老远就摘下了那副著名的墨镜,金宇澄一下子觉得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陌生人。聊天谈剧本,王家卫都会把墨镜摘下。“标志就是这副墨镜,摘下墨镜,走在上海的街头谁也不会认出他来。”金宇澄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那天正是金宇澄的生日。不一会,桌上就出现了一只蛋糕——王家卫为他准备的。 

        第二次见面,王家卫不知从哪里找到金宇澄1992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迷夜》,请他签名。王家卫说:“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张爱玲的影响,上海的文学都非常女性。但是金老师的小说充满了男性的荷尔蒙,这种性感不是粗犷,也不是颓废,是一个上海男人的性格。” 

        金宇澄大王家卫六岁,和王家卫兄姐的年龄相仿,都有着那代人相同的下乡经历,《迷夜》叙述的历史记忆,包括形同荒岛的人生世态、改成知青宿舍的前劳改营,其中一个短篇写到1961年的残酷——劳改队很少的口粮,每天都置放于麦地中央的方桌上,犯人们在一千米之外开始割麦,等于一场赛跑,第一个割到桌子前的人,就可以随便吃。小说中的人物因为是粤籍,每天吞咽麦田里的幼鼠,才没有被饿死。 

        王家卫导演的电影《阿飞正传》结尾,被金宇澄用作了《繁花》的开头语:“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金宇澄解释:梁在前面的电影里从未出现过,我很佩服这种处理方式。因为一个小说,一部电影,不能都四平八稳的,应该有一个属于作者本人的标识。《阿飞正传》结尾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来,这就是王导的风格。观众或者读者一直在琢磨——这个人干嘛要跑出来? 

        王家卫则被《繁花》独特的小说语言吸引:“这本书特别牛的地方是方言,不是用简单的上海话,而是把上海话做了改良。” 

        金宇澄说:“纯粹表现上海话,《繁花》肯定不够格。在《繁花》里没有上海话最常见的‘侬’(沪语‘你’),也没有‘阿拉’(沪语‘我、我们’),如果翻开一本书,都是上海话的陌生常用字,读者就不会喜欢它。”因此金宇澄都做了转换。“我的想法,是要清除方言的障碍,把方言改良到什么人都能懂,文字虽然有变,但是上海人说话的韵味还是保存在里面”。 

        《繁花》里的“不响”出现了一千多次,这是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其实也经过金宇澄的改良。按照标准吴方言话本的写法,是“弗响”,现今因为是“统一普通话教育的大背景”,沿用字典成语“闷声不响”的“不响”才更合适:“我做的工作,是要打开,想方设法吸引非上海籍的读者,并不是传播上海话,而是通过文字语言,让中文读者都能够了解上海人的生活。去年《繁花》得了近三十个奖项,除上海的一个之外,二十九个奖项与排行榜,都是外地颁发的,有那么多外地读者喜欢这本书,已经达到目的了。如果我完全用上海话字正腔圆地写,《繁花》可能也就印五百本吧。” 

        在对谈中,王家卫明确表示,将会保留《繁花》的语言风格,用上海话拍摄电影:“如果变成普通话,等于《茶馆》里面的京白变成普通话的调子,就没有味道了。” 

        也曾经有人向王家卫建议:《繁花》里台词都是现成的,只要框架搭好,把台词放进去就行了。王家卫回答:“台词必须重新写,才会更贴切。” 

        金宇澄不同意外地人对上海人的许多看法。他在外地生活了八年,经常听外地人怎么议论上海,发现,“可能因为上海语言的障碍,造成了对上海的生活不理解”。比如说,“北方天气非常寒冷,一到秋天每家每户都是买两吨白菜、一吨煤藏在家里。北方人跑到上海同学家里去,看见桌子上面有两根小葱,直接拿起来就吃了,因为北方人吃大葱就直接吃。三根葱,一分钱,太小气了,我们家里一买葱就买三百斤。没想到过一会一个阿婆要做鱼了,到处找葱,他这才搞清楚原来上海人是根本不吃葱的,就是佐料用。再比如,老舍的儿子舒乙,写过几篇文章,说上海人六十年代最小气,其他地方的粮票都是一两二两三两,只有上海发行半两的粮票。实际上,‘文革’时上海一碗馄饨是半两粮票,因为小馄饨是上海人下午吃的。上海很早就有单个买的东西,比如说一个小月饼,一碗小馄饨都是半两。后来去到美国看,也是一个苹果多少钱,一个茄子多少钱,一个辣椒多少钱。” 

        王家卫听完之后回应:“我想我的观念要改变,因为最近几年我看上海人来香港也不小气,买房子,(张口就是)我要这两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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