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剧剧本 | 梦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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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介绍

未央:女,29岁,自由职业者,杂志撰稿人

沉木:男,33岁,颇有才华的舞台剧导演

昊子:男,沉木的同学及好友,追求乔乔

乔乔:女,21岁大学生,家境优渥热爱文艺的单纯女孩

广播剧CV:

旁白: 十二律

未央:幕夕雾雨

沉木:天下绝尘

昊子:云端游者

乔乔:艺言言之有意

女A:花间小鹿

女B:艺言言之有意

电台广播:芦花法师


《梦中花园》  上集   

旁白:2018年一个秋天的下午,社区小剧场里,演出用的道具胡乱堆放在舞台上,脚手架搭到一半空置着。混乱的杂物中间,一个女孩和两个男人正无比投入地打牌。纸牌砸起无数飞尘,在午后的阳光下四散纷飞,如同蝴蝶翅膀上落下的粉末。

【音效道具:扑克、书籍、作道具、关门音效用的木板,打火机。

【沉木、乔、昊子三人在打牌、洗牌的声音

昊:嚯,瞧我这把牌好得嘿!

乔:能比我的好?

昊:比你好怎么办?

乔:你要是赢了,请我吃屋顶花园豪华下午茶。

昊:(奸笑)那你可别反悔。

乔:34567 顺子

昊:45678 刚好比你大

乔:3 个 A 带两个3

昊:4 个 2 炸

乔:(白眼)要不起

昊:一对Q,我赢了!说话算数,我请你去吃屋顶花园豪华下午茶。

乔:你有病吧,谁跟你去。

昊:哎你这人,刚才不是说好的我赢了,就请你吃豪华下午茶,你这人怎么翻脸不认账啊?(媚笑)要不咱换成烛光法餐也行啊。今天,还是明天?

乔:起开。导演你看他~

木:昊子,你找的那个灯光师什么时候来呀?这都从中午等到晚上了。还来不来了?

昊:人家不是忙嘛,人家有正经项目要做呢。

乔:什么意思?我们这不是正经项目呗?

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呀,咱们这个不是社区公益项目嘛,找人家来免费帮忙的。那就只好排在商业项目后面了呗。当然了,我们公益项目的艺术性更高嘛。唉,咱们接着玩牌啊。

木:(烦躁)玩什么玩!你们还想不想参加演出了?

乔:就是就是,不玩了,我是要参加演出的,这可是我的处女作。

昊:你不是白羊座嘛,怎么成处女座了?

乔:滚蛋!

昊:行行行,我去给灯光师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

(出去的脚步声。沉木点起一根烟。打火机的声音,吸烟的声音)。

乔:(小心的)沉木导演,我是不是哪里演得不好?你可以给我指出来的。

木:你不是演得不好,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

乔:你说得对,我真的不明白这个戏里面的主人公,整天东奔西跑的,就为了找一种什么鸟蝶?

木:绿鸟翼蝶。

乔:哦,绿鸟翼蝶。她又不是动物学家,又不是昆虫学家,为什么要翻山越岭地去找这种蝴蝶呢?

木:蝴蝶只是一个意象、一个比喻。她其实是在寻找自己,寻找这个世界的真实所在,超越生活表层,抵达幻像的内核。关于生命存在的真相,每个人必须面对的功课。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蝴蝶本身。

乔:(努力理解)蝴蝶……本身?

木:你明白吗?

乔:不明白。

木:不明白也没关系。时间来不及了。你抓紧把台词背熟吧。

乔:好的导演。我其实已经背熟了。就是在感情的把握上,还需要您给我讲解。

木:自己不理解的话,讲解也是白讲。

乔:你,这话也太伤人了吧。那你为什么找我演?

木:因为找不到别人。

乔:那不就得了。导演,这个剧本是你自己写的吗?

木:不是。

乔:我知道是谁写的。是未央?昊子跟我说过。

木:是。

乔:你爱她吗?

木:……

乔:你爱她是不是?

木:这和你理解剧本有关系吗?

乔:当然有关系!如果你爱她,你们的关系会影响到你怎么理解剧本,那我就要从理解你和她的爱情的角度去重新理解这个剧本。

木:你真是学表演的吗?

乔:是呀,不过是业余学的。怎么了?

木:(无奈至极)没什么。

乔:跟我说说嘛,关于她的事。她喜欢什么?

木:她喜欢......到处旅行。

乔:旅行?可她不是个瘸子吗?我是说,她不是腿脚不方便。

木:(自语)这个死昊子怎么什么都到处说。

乔:我也喜欢旅行。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日本、欧洲、东南亚,我都去过。她都喜欢去哪儿?

【音乐进

旁白(混音音效):她喜欢去哪儿?她不喜欢去热闹的地方,她去的地方,多数都人烟稀少,条件恶劣。西藏、云贵、喜马拉雅山麓周边地区,尼泊尔、克什米尔、锡金、不丹、老挝。她越走越远,不再回来,只是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写信给沉木。他将信件保存在专属于她的盒子里,甚至为每一封信命名。

【来自未央的信,之一——山顶村庄

未央:沉木,我在云南。

这个山丘顶上的村庄,土地肥沃,地广人稀。附近有大片桃花。春天来临,花开的阵势极其猛烈,一棵树就开成一大片花海,映衬雪山和蓝天,这样的美景只能是上天的杰作。桃子成熟的时候,没有人采摘,静静地熟透和掉落,在地上不知不觉就堆了一尺多厚,几十里外能闻到香甜气味。太多桃子。他们只好用来喂牲畜。

这个高原上的孤岛,与世隔绝,进入它和离开它都一样路途艰难。唯独它自身,花好月圆,存在于此,仿佛与人间无甚关联和依傍。这里的一切都成全了它的完好。

【音乐出

旁白:沉木与未央的相识,是在十年前,S大学的教学楼里,他见到一个跛脚的女孩,手里捧着一大堆硬纸板做的道具,艰难地走进一个自习室,女孩颠簸摇晃的身影突然刺痛了他,他迟疑一下,跟了上去。

未央:不好意思,我们在这里排练,能不能麻烦你们去其他教室自习?

女同学 A:哟,这不是大才女嘛。怎么,排练都排到教室里来了?你们话剧社没地方排吗?

女同学 B:就是,凭什么让我们去其他教室,你怎么不去?

未央:就这个教室空着。

女 A:现在不空了。我们要上自习,马上考试了,我们可不想挂科留级。

未央:我道具都放好了。

女 B:那就收拾起来。用不用我们帮你收啊?

未央:放下!我自己来。

女 A: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女 B:一个瘸子,还老想着演话剧。

女 A:瘸子怎么了,装装可怜,就有男人着了道。这不,又来一个?

女 B:哼。(故意撞了一下未央,碰撞的声音,道具掉在地上的声音,教室门关上的声音)

旁白:教室的门在未央面前狠狠关上,纸板做的道具散落一地,她慢慢弯腰蹲下去捡,脸上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沉木连忙帮她一起捡地上的东西。

未央:谢谢。

沉木:你,没事吧?

未央:没事。

沉木:你是,话剧社的未央吧?

未央:对,你怎么知道。

沉木:(迟疑一下)我看过你的话剧。

未央:你的校徽……不是我们学校的。

沉木:对,我是H大学导演系的,我有个同学在你们学校,上次他带我来看过你自编自导自演的舞台剧《紫河车》,印象蛮深的。

未央:哦,你觉得《紫河车》怎么样?

沉木:能看出是和你自身经历有关,表演方面开合自如,作为非专业演员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是情节和表达上有些过于自我,对于普通观众来说似乎不那么容易接受。

未央:你说的对,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所有人明白。怎么表达是我自己的事,怎么理解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沉木:哦。你如果没有地方排练,可以来我学校,我可以帮你找排练室。

未央:谢谢。但是不用麻烦了,反正我只有一个人。

沉木:不麻烦,我们系里有专用的排练教室,提前一天预约就可以,不麻烦的。

未央:为什么帮我?

沉木:我......我挺喜欢你的表演。真的,很喜欢。就算是表演专业的学生大多数时候也未必能够体会到剧本真正的意义,但你不同,你表达的方式很难得。

未央:谢谢。

沉木:(窘迫)不用谢。(转移话题)对了,你在学校有要好的朋友吗?

未央:哪种朋友?那种表面上热热闹闹、你好我好,背地里互相诋毁、暗中竞争的朋友?还是一起分享小女生心事、手拉手上厕所,转头把彼此的秘密又分享给别人的朋友?不,我没有什么朋友。我不需要热闹,也没有可供分享的秘密,既不逛街也不化妆。我并不需要朋友。

木:人人都需要朋友。是那种真心为你好的,遇到困难可以帮你,被人误解可以支持你,因你开心而开心,因你难过而难过的那种朋友。

央:是么,听起来真好。但是太难了。你有这样的朋友吗?

木:有一个......你最近在排的是什么戏?

央:一个独幕剧,讲一个女孩,她妈妈从小对她很严格,处处要求完美。她喜欢跳舞,但这不是妈妈给她设定的道路。后来她得了精神分裂症,她妈妈把她锁在房间里不许出去,于是她独自活在一片混沌中,整天跳舞,跟自己对话,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她幻想自己变小,变成小婴儿,回到妈妈的子宫里,最后把自己淹死在了浴缸。

木:是你自己写的剧本?

央:嗯,是。

木:你演那个女孩?

央:是呀?

木:你能跳舞吗?(感到说错话)我是说......

央: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时候我确实学过几年跳舞,没有很深入,也不是特别喜欢。舞蹈是一种表达, 用肢体和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来表达,但是要想实现这种表达,天分、汗水、机缘都不可或缺。世界上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其实都是为了表达,唱歌、画画、写小说都是,话剧也是,只不过更自由。我的腿虽然坏了,但是随便跳跳也没什么不行的,反正是演一个精神病人嘛。谁会要求她跳得多好呢。

木:你会恨吗?

央:恨谁?

木:让你的腿受伤的那个人。

央:恨么,一开始会,后来慢慢也就放下了。或许我就是这样的人。

木:哪样的人?

央:一个背着命运生活的人。你相信宿命吗?

木:有时候吧.......

央:以前有人跟我说过,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自己的功课。像我,注定无法在健全的家庭长大,得到父母的爱,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和交往。我不适合这个世界,也不想妥协融入。意外的车祸虽然让我留下身体的残疾,但跟心理的比起来也不算什么。只不过让别人都一眼看出我的与众不同罢了。

木:但是,如果不是车祸,你本可以享有完好的青春,不是吗?

央: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开了,寄养在阿姨家里,尽管他们对我很好,我还是一直梦想离开原先的城市,本以为来到大学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结果大一还没上完就遇到了这场车祸。我曾经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噩运盯上的人,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或许那人不过是个无知无觉的执行者,命运把刀塞进他手里,让他在某个早已注定的时刻砍向我。而我,会带着伤疤继续在这世间行走。不,我谁都不恨。

【音乐进

【旁白:来自未央的信,之二——加德满都

未央:沉木,我在加德满都,坐在小饭馆的门边上,看到喜马拉雅山的雪。白得发出蓝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天空相连接的原因。那种蓝光,根本不可能属于人世……我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

生命各有途径,不管它最终抵达的目的是卑微还是荣耀。这是力量的控制带给我们的界限所在。

请原谅我。原谅我们。也许我们终究获得释然。

【音乐出

旁白:沉木终于找到了她,这个注定改变他生命的特立独行的女子,而她说,她谁都不恨。可是即便如此,他的罪就能得到宽宥吗?

【厮打的声音。

昊: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木:昊子你听我说,她不知道是我。

昊:废话!她要知道了我们俩还能呆在这吗?你丫脑子到底怎么想的?

木:我只是,我只是想做点什么来补偿,她一个小姑娘,在这个城市连亲戚朋友都没有……

昊:我谢谢你了。你以为自己谁呀?英雄好汉?神雕大侠?一旦让她知道是你干的,她百分之百会报警,到时候咱俩都完蛋。咱们要毕业了,知道吗?前途呢?未来呢?都不要了?

木:她不会报警,我觉得。

昊:你觉得?你了解人家多少啊?人家心里指不定有多恨呢。兄弟,听我一句,别再去找她了行吗?咱躲还躲不起呢,您倒好,自己找上门去了!

木:我承认都是我的错。我当时逃跑了。可我没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这一年我饱受折磨,不停地在心里回想那天的事情,再也没有安生过。整个世界都变了,不管我做什么,我都得不断提醒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骗子。直到我找到她。她很不一样,面对这件事,甚至比我还要坦然。

昊:那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你是谁。

木: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如果她需要,如果我有能力,可以帮她做点事情,什么都行。

昊:你想赎罪,减轻自己的内疚感,这是不可能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没办法改变。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木:我真的没法这样活下去。

昊:你一定要去找她,我也拦不住你。但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是你,至少等我们太太平平地毕业了,工作了,等你有把握她不会再追究了。行吗?算我求你!

木:好。

旁白:一年前的那个雨夜,沉木开着昊子的车出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对面突然射来的车灯令他目眩,以至于没能看清前方穿过马路的瘦小女孩。他弃下她逃走了,从此再也无法正视自己。除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

【沉木和未央在咖啡馆。杯子的声音。

央:我又改了一版剧本,带给你看看。

木:我已经联系了我们学校的小剧场,你的戏可以在那里演出。会有很多人来看。

央:真的!太好了。怎么做到的。

木:我本来就是导演专业。院里还是有些资源,就当作交流演出吧。下次你的剧本让我来导,就更顺理成章了。

央:嗯。

木:你好像并不惊讶。

央:惊讶什么?

木:你喜欢话剧,而我恰好是导演专业的。

央:值得惊讶吗?

木:也对,因为是相关专业,所以遇到的几率才比较大。

央:我决定退学了。

木:退学?为什么?

央:大学的生活真的很令人失望。我既没有钻研学术的斗志,也没有享受安逸生活和沉浸在恋爱中的闲情,留在这里是浪费时间。过去我一直把上大学当作一种精神支柱,其实只是想要离开原来的生活。离开,再也不回去。可是我发现这里没有我要的东西,就算毕业,我也不打算投身城市生活。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走。

木:走?走去哪里?

央:不知道。最近我喜欢上了徒步,已经走过了邻省的三个徒步路线。走路可以让人内心踏实。

木:可是你的脚……

央:我保持自己的节奏,不必跟随别人。走路的时候内心特别安静,仔细体会脚步踩下去的每一次触觉。随处可见满山遍野的黄色油菜花,在其中穿行,感觉到自己在自然的包裹中,一种原始的安逸熨帖。仿佛可以随时变成一只蜜蜂,或是蝴蝶。所以渴望去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多的风景。这比留在学校读书重要太多。

木: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

央:决定了。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是送给你的,大多是一些书,还有以前演出时值得纪念的小东西。远行的人不需要太多行李,所以送给你。你知道的,我没什么朋友,你是一个。

木:那么话剧呢?还会继续吗?

央:当然会。不是有你帮我吗。演出的时候,不论我在哪里,都会回来看。

沉木,我会写信给你。

【音乐进

【旁白:来自未央的信,之三——雪山河流

未央:沉木,我在多雄拉。这里终年积雪,大雪封山时,路径不能辨明,积雪深浅难测。

徒步路上隐约可听到远处雅鲁藏布江波涛汹涌的声音。在日光之下,看到它白色浪花翻卷沉落,轰然有声,向远方呼啸而去,在交错重叠的喜马拉雅山脉间往北飞窜,到了北端扎曲,拐了一个马蹄形的大弯,急转而下。它的大弯也许是地球上的峡谷河流中的一个奇迹。往南奔流到墨脱县再出境,穿过印度和孟加拉,最后的归宿是印度洋。一条大河的路途。壮阔诡异,跳脱自在。这是一条江河的生命所在。它的起源,是高山上融化的雪水。

【音乐出


《梦中花园》  下集

旁白:未央离开后,沉木遵守约定,将她写作的剧目搬上舞台。那些剧目通常晦涩而阴翳,无法得到大众的喜欢,但沉木依然这样坚持了很多年。尽管时常要面对这样观众寥寥的演后谈。

观众A:请问导演,你想通过这个话剧表达什么?

沉木:(小声)最烦这种问题。(对观众)每个人看到的都不同,同一个作品,可能你看到的是人和自然的关系,他看到的是人和人的关系,另一个看到人和自己的关系。我的话剧并不是在讲一个起承转合完整的引人入胜的故事,一直都不是,我是在探讨一种人生的选择,或者说生活的实质。它不是要给你一个确定的答案,没人能给出答案。其实我想表达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诚地把自己看到的和思考的说出来,至于观众看到的是什么,这是你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

观众B:沉木导演,我一直在关注你的话剧,前几部都看过。我听说,你的话剧都是同一个女编剧的作品,能不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会选择和她合作,以后还会继续合作吗?

沉木:她是我见过的生活的最接近自己本真的人,我们大多数人都太在乎这个世界人为设定的规则和标准,学习、工作、生活,按部就班,我不能说这样的生活太流于表面,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们是放弃思考的,是随波逐流的。她是一个只遵从自己本心的人,甚至主动回避或退出这个社会的种种竞争,当然,她也是个胡作非为的人,你可以说她探索的只有自己,也可以说她探索的正是整个世界。能够跟她合作是一种缘分。是的,我当然希望能够继续合作。

旁白:未央也遵守了约定,每一次舞台剧上演,不论她身在何方,都会来到现场。这场演出结束,人们散去,未央从观众席走出来。

央:谢谢你沉木。

木:谢我什么。

央:谢谢你把我的剧本搬到舞台上,坚持了这么久。

木:我答应过你的,不是么。

央:你答应别人的事都会做到吗?

木:至少对你,是的。你这一年过得好吗?

央:跟之前差不多,在东南亚一些贫穷的国家游荡,主要是喜马拉雅山麓周边国家地区,尼泊尔、克什米尔、锡金、不丹、老挝……我给地理杂志做专栏、写稿、采访,用以谋生。在廉价小旅馆里一住几个月,然后再换下一个国家,下一个城市。对脚下的土地没有任何界限的认知感,却体会到更真实的生命,仿佛随时可以在路途上死去。哦对了,上个月我和我母亲见了一面。

木:你母亲?她不是很早就离开你?

央:对,我6岁那年她就走了。

木:你在哪里见到她?

央:英国。她离开家之后远走他乡,很长一段时间在香港澳门一带做舞娘,后来认识了有钱的男人,去了欧洲,再后来她又嫁过几个男人。她让我和她一起住,但是我不想花她的钱,也不想跟她一起住。我和她其实很生疏。但我好像知道我骨子里那些盲目和奔放的气质从哪里来了。

木:孩子么,总会有母亲的影子。

央:你知道吗,那些出生在世界角落里的孩子,和我们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除了贫穷,他们还面临失学、单亲、留守、随迁、生病种种困境,在困顿和匮乏的境遇中艰难挣扎,却又顽强成长。他们常常被忽视,有野草一样的旺盛生命力,有干净湿润的眼睛。

木:很多时候人的出身已经决定了一生,你又能改变什么?

央:或许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我渴望走近倾听他们,他们是寂静的孩子,传达着生命喧腾的声息。

木:未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束这居无定所的生活?

央:为什么要结束?这就是我的生活。

木:(心里没底的)你有没有想过,停下来,试着过一下世俗的生活。或许没有你现在的生活那么刺激,但是也没有那么辛苦。

央:(笑)你又想留下我了。沉木,你每次都这样,可是你知道的,你留不住我。

木:对,我只是想,或许你有一天累了,会改变主意。

央:所以我说谢谢你。这些年的坚持,我知道你很辛苦。你和其他男人一样,需要家庭、需要别人的认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你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你为了做话剧放弃了很多,包括金钱、事业、出名的机会。如果不是为了内心的指向,我不明白为了什么。你是否觉得值得?

木:我也经常问自己。看话剧的人,多数都想看热闹的场面、曲折的剧情,我们这种偏向内在冲突的剧目无论如何都太小众,就算在小圈子里能引起共鸣,也很难得到更多关注。我做这些,到底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文艺追求,还是为了实现你的愿望。最初我遇到你,惊叹你是那样卓尔不群的女子,仿佛遗世独立,可以与这世界毫无瓜葛,我以为可以做你在世间行走的伴侣,至少是伙伴。但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有一天我发现只不过想要为你提供一处可以休息的港湾我都做不到,我一无所有,穷困潦倒,住在出租屋,每月还要为房租担心。或许我说了谎,我已经无力继续坚持下去。但我还是不能放弃,我每年制作一部话剧,只有在公演的时候你才会出现,和我见上一面。可是这,这已经是这些年来支撑我坚持下去的动力。

央:沉木,对不起。

木:不要说对不起。这是我应得的。

央:你对我坦诚。

木:我对你不够坦诚。

央: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们每年见上一面,这样的频率已经很高。你心里有一团火,黑色火焰,密封在玻璃瓶子里面,不被别人知道但能量巨大。可是我们无法彼此安慰,我注定要远走。沉木,你需要的是一个温柔安定的女子,她有幸福的家庭,安稳的工作和居所,她愿意理解你的创作和追求,照顾你支持你。你们会组成一个家庭,平凡但是温馨,只要你愿意,你的才华足以成就你们衣食无忧的生活。

木:我不该奢求太多。我只是害怕失去你的踪迹。

央:不会的。除非……你听说过“菊花之约”吗?

木:“菊花之约”?

央:很久以前,有个书生范巨卿上京赶考,不想忽染重病,躺在客店里动弹不得。店中主人害怕“瘟疫过人”对他不闻不问。幸好,客店里住了另一个赶考的书生名叫张元伯,说:“生死有命,安有病能过人之理?”他亲自为范巨卿调理医治,不久,范生痊愈,但却因此误了二人的考期,范生甚感负疚,两人就此结为兄弟。

后来范巨卿辞别张元伯返回故里,当时“黄花红叶,妆点秋光,正是重阳佳节”,便定下菊花之约,约定来年今日再相聚,把酒赏菊。

转眼一年过去,又到九月九。一大早张元伯便洒扫草堂,便插菊花,宰鸡备酒。家里人说,不必着急,路途遥遥,未必应期而至,来了再杀鸡不迟。张元伯不听,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太阳落山仍不见范巨卿的影子。家里人都以为范巨卿不会来了,劝他吃了饭安歇,张元伯仍是不理,独自等到半夜。门前人影一闪,范巨卿真的披月而来。两人相聚甚是欢喜,只是面对酒菜范生不食不饮。张元伯细问缘由,范巨卿说道:“兄弟我其实是鬼。——我去年回到故里,考试未成便做起生意,日日繁忙,竟然忘了约会之事。到了九月九想起菊花之约,相隔千里已经迟了。寻思无计,想起古人说:人不能日行千里,而鬼魂能之。便拔剑抹了脖子,乘阴风前来赴约。”

木:我宁愿你不来赴这约。

央:我是什么都可放下的人,你也该放下。

木:我放不下你。

【音乐进

【旁白:来自未央的信之四——万物轮回

未央:沉木,通往墨脱的道路,有重重的陡峭高山阻隔,围绕四周的峡谷和汹涌河流。若要抵达,必须通过长满树木的崎岖山路,穿越这一切屏障。它平均海拔只有一千多米,属雅鲁藏布江下游山川河谷地带。多雄拉山口和嘎隆拉雪山却超过四千米,北边还有南迦巴瓦峰。这些地貌特征如同天然的保护网,保全它的神秘和幽静。

从山里下来,越走海拔越低。植物从亚高山寒温带的白雪冷杉、山地温带的针叶林、山地亚热带的常绿和落阔叶林,一直转换到亚热带气候的热带原始森林。一路看过四季景观。

大自然使我明白对一切都不需要执着太深,因为世间万物都有它独自轮回的系统,也许是由一种人类无法猜度的力量控制。它提示着一种被运行和走过的准则。远超于我们的想象之上。不被窥探,也不可征服。我想人的卑微,首先要来自内心的敬畏。

… … …

【音乐出

旁白:就这样过了十年,光阴在他们身上踩过,很多事情彻底改变了,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变。未央仍在世间行走,如同高山上的神明,将岁月置于脑后;沉木在俗世间浮沉,在贫穷和失意中挣扎。他决定将这场戏作为最后的告别。放过自己,开始新的生活。

【排练厅,沉木和昊子

昊:搞定了搞定了,终于搞定了。沉木,这回你可真得请我吃饭。

木:屋顶花园下午茶还是法式大餐啊?

昊:那不是我要请乔乔吃的吗。说真的,我真的搞定了!

木:搞定什么了?

昊:花花兄弟影业公司的项目合同啊!前前后后的谈了快仨月了,老子嘴唇都要磨破了,对方愣是没反应。今天有机会去见了他们投资人,正好他那女朋友看过你的话剧,你说巧不巧嘿。我三寸不烂之舌一顿狂吹,把你说的就跟当代莫里哀似的。

木:莫里哀是写喜剧的。

昊:不重要,反正他也不知道莫里哀是谁。他们呢要拍一个都市穿越仙侠悬疑惊悚爱情武侠大电影,最重要的是要饱含文艺情怀的那种。我说那导演非你莫属呀!他那女朋友也说对对对,你就是文艺话剧界的男神啊。就这么着,那投资人点头了。

木:就这么定了?

昊:八九不离十了。我合同都拿到手了。只要你签字,跟他们主创见面聊聊。按他们意思随便拍拍……

木:按他们的意思?

昊:人家出钱啊,这个数(指合同),看见了吗?

木:那他们也不能弄得太过分吧,现在烂片还嫌少吗,拍出来有人看吗。

昊:有人看没人看那是你该操心的事吗?拿投资人的钱,做你自己的事,这是本分。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现在市场都是这样。我说你是不是又犯病了?咱们上次怎么说的?做完这个戏,跟她一刀两断。赶紧转型做商业影视剧,说不定还来得及,要不然你这辈子真的就毁了,再也别想出头了。

木:不是一刀两断,是告诉她真相,让她选择,做个了断。

昊:做个了断,一刀两断,有什么区别。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她要是愿意留下,早就留下了。我还是那句话,不是因为你,她才变成今天的样子,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是你自己太钻牛角尖了。

木:那好,等这次演出结束了,我见到她,把一切都说清楚。我就跟你一起去做商业。

昊:这才对嘛!咱们都是普通人,第一任务是要“恰饭”,养活自己,你看原先咱班那李二狗,当初连作业都交不上,毕业作品一泡屎,跟你简直没法比。人家现在不也混得风生水起,出门开马萨拉蒂,出差住丽兹卡尔顿,身边还有一帮小姑娘围绕。

木:你羡慕他?

【乔乔上。

昊:我……哎乔乔来啦!我怎么会羡慕那种朝三暮四的人渣呢。像我这样专一的人……

乔:(认真琢磨剧本)“一只蝴蝶的生涯,从卵,到毛虫,吸取树枝的汁液和露水,长出翅膀,然后进行一千多公里的长途迁徙……”

昊:像我这样迷茫的人……

乔:“……在途中他们休息,寻找食物,交配,产卵,沦陷为另一种强大动物的食物,折跌了翅膀,死去……”

昊:像我这样一往情深的人,你还见过多少人。

乔:我只看见导演一个人。

昊:乔乔,乔妹,你不能这样!导演他是我的~

乔:什么?

昊:好兄弟!

乔:我找导演讨论剧本,麻烦你哪儿凉快哪呆着去好吗?

昊:我就在这看着你们讨论剧本。让我们一起见证一部艺术作品的诞生吧。

乔:(不理昊子)导演,明天就要演出了。我好紧张啊。

木:不用紧张。反正观众也不多。

昊:谁说观众不多,我动员了身边亲戚朋友来给乔乔捧场,足足有五十来人。

乔:导演,明天就要演出了。我好像刚刚明白一点这个剧本讲的是什么。它讲的是一个人不惜一切代价,破茧成蝶的故事。

木:差不多吧。

乔:导演,明天就要演出了。我是不是就能见到未央?

木:你要见她干什么?

乔:我想见她,想听她亲自讲一讲这个剧本的意义,她在旅途中遇到的人和事,她希望我怎么演这个讲故事的人。我想看看导演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

木:(沉默不语)

昊:(咳嗽一声缓解尴尬的气氛)乔妹,导演累了。他昨晚一整夜没睡觉,在布置舞台灯光和道具什么的。你让他休息一会儿,我请你喝奶茶,咱们也可以讨论剧本。外面下雨了,正好我有一把伞。

乔:沉木导演是世界上最忧郁的男人。

昊:我也是个忧郁的男人啊~

乔:你忧郁个屁!

昊:我跟你说,明天我找来那五十个人都很期待你的演出……(渐弱效果)

【进音乐

旁白:沉木独自留在舞台上,凝视这个破旧但承载了他整个青春的巨大容器,他的理想、爱恋、激情与悔恨。外面下起雨来,深秋的寒意丝丝缕缕渗进剧场的空间,沉木疲倦地坐进椅子里,困意袭来,朦胧中,他看到未央向他走来。

木:未央,你回来了?

央:沉木,我走了很远的路。

木:你身上淋湿了,快过来暖和一下。

央:我一路背上很痛,你能帮我看看吗?

旁白:沉木走过去解开她背后的扣子,从里面伸展出一对巨大的蓝紫色翅膀,翅膀上有华丽的令人眩晕的圆环形花纹。是她一直喜欢并幻想得到的热带雨林中的蝴蝶,绿鸟翼蝶。

木:未央,你要休息一下吗?

央:不,我现在觉得很轻松,轻盈得可以飞起来。我们要再见了,沉木。

木:(急切地)未央,我有事瞒着你,现在不得不告诉你。那年雨天的傍晚,那场车祸,是我撞了你,是我令你落下了残疾。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想要赎罪,做话剧是,求你留下也是,我希望能一生照顾你,弥补我犯下的罪。

央:没关系沉木,我早就知道了。身体像一个容器,生命是一场幻觉。不要觉得失望。所有幻觉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之后,你发现自己坐在一个黑暗的牢笼里。但是一切就是如此。人生是苦痛的,即便不是因为身有残疾。我们不需要语言,不需要道歉。不要软弱,行动起来。

木:未央…未央!(惊醒)梦…原来是梦……

【收音机(男,电台效果,新闻腔):本台消息,近日来连降大雨,雅鲁藏布江沿江地域泥石流频发,昨日,一名女子被突发泥石流卷走至今下落不明,据悉,该女子为一年前进藏的教师志愿者,在墨脱一小学教授孩子们语文数学等课程,深受孩子们爱戴,事发当日,她送两名孩子回家之后返校途中遭遇泥石流,被卷入江水失踪。我们采访了熟悉她的老师、学生、邻居……(渐弱)

旁白:他们合作的最后一部剧目《梦中花园》,正式公演。

乔:(正式独白)“在旅途中看见蝴蝶。数以万计的黄色蝴蝶。覆盖松树粗壮的老树干,像毯子一样,从树顶一直蔓延铺展到泥土地上。彼此拥挤在一起,沐浴阳光。有些则在溪水边上喝水。上万对翅膀一起,轻轻地互相碰撞扑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光柱之中绚烂的粉末蒸腾飞舞。空气中洋溢着花朵干燥刺鼻的气味……惊心动魄。在森林中见到蝴蝶在迁徙路途中休憩。这样的事情也许一生只会遇见一次。

“一只蝴蝶的生涯,从卵,到毛虫,吸取树枝的汁液和露水,长出翅膀,然后进行一千多公里的长途迁徙。在途中它们休息,寻找食物,交配,产卵,沦陷为另一种强大动物的食物,折跌了翅膀,死去……尸体被有机分解,最终渗入空气或泥土之中。在上万只蝴蝶迁徙的队伍中,死去的任何一只都迅速失去踪影。它不具备意义。它只是在获取生命的证明。

乔&未央:这不仅仅是奇观。我们必须信任生活里最为真实的内容,而不被它的表象蒙蔽。我愿意付出代价获取这证明。即使这些代价不够理性也不会有回报。”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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