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衡江公主跟在木姨后面下了山,于是她在路边树林里听到了余敬惜讲述的故事,这个故事她知道,就像高圣夫后的许许多多故事她都知道一样。阿父从小就会婉婉向她讲述,那个她应该称为父君的人的故事,每当那个时候阿父脸上都有称之为舐犊或是憧憬的表情。
她不能称阿父为父君,哪怕他是她的生父,这不只是因为名分,而是衡江公主知道阿父不允许,她有时甚至不认为自己是他的女儿,他将她视为那人生命的延续。
阿父进宫时七岁,他是那年饥荒跟随灾民大潮逃到洛阳的,世道太过艰难对于一个七岁的孩童更是致命,儿时的记忆很模糊了,除了冷、饿和疼。所以阿父决定不要去记了,他的记忆从被高圣夫后在街头抱起的那一刻开始新生。
阿父七岁那年高圣夫后已经二十七岁,从十五岁伴高圣后登基到那时已有十二年,陛下勤政爱民周国一直都风调雨顺,却在那年出现了大危机,先是南方地龙翻身死了不少人,接着黄河两岸连续两个月的暴雨,八月九月各地零星的出现瘟疫,许多人背井离乡四处逃荒。
阿父离开家跟着乡人逃到洛阳时已经是深冬,所以他最开初清晰的记忆就是跟着高圣夫后白天救济灾民,夜里佛堂诵经,他记得最清晰的声音是压抑的低低咳嗽,他最不喜欢的颜色是白娟上淡淡粉红,也因此厌了冬雪赏梅。
高圣夫后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会在花园里逗弄钱侍君生的大皇子,陛下在一旁作画,他眼神柔的像池里的碧水,轻笑着说:“不太像呢。”
不好的时候,凤溪殿里会燃起的香炉,瑞麟香静静蔓延暖暖的坚定的驱散残留的药味,陛下拿着书坐在窗边,半响也不见翻动一页。
阿父十岁的时候,高圣夫后已经三十,后宫新进的侍君来请安的时候,他斜倚在靠榻上总殷殷的叮嘱:“好好养身子,陛下也该添个公主了。”
后来李侍君生了二皇子,陆侍君生了三皇子。
阿父十三岁的时候,高圣夫后已经三十三,一天陛下在凤溪殿枯坐了半响然后轻声说:“朕不想再纳侍了,你也少操些心好生将养才是。”
高圣夫后没有再劝解什么,只是停留在佛堂的时间越来越长。
周国女儿十八及冠束发,男儿却十五就要绞眉,用细细的丝线将眉毛修理出漂亮的形状,这就说明以后可以画漂亮的彩妆了,而大婚的彩妆是最漂亮的。
“久儿的眉真漂亮,不知道谁以后能给久儿画眉?”高圣夫后放下手中的丝线,眼神慈爱的看着面前的小脸。
新婚第二日,主妇要给夫君画眉以示恩爱。
“久儿想要陛下为久儿画眉。”阿父是个认真的人,所以他盯着高圣夫后认真的回答。
高圣夫后的手指在他眉梢停了许久,然后轻嗯了一声。
衡江不知道皇母有没有给阿父画眉,她甚至想象不出皇母给阿父画眉的样子。一脸威严的皇母和神情严肃的阿父两两相对,恩,如果把眉黛换成毛笔更和谐些,因为她们相处的方式比宣室殿更庄严肃穆。
在这样气氛中慢慢长大的衡江,似乎应该少年老成,不苟言笑。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小时候她很粘阿父,惧怕威严的皇母,因为她总是带着不太满意的眼光打量自己然后小声说:“、、不太像呢”
皇母走了阿父就会抱过自己,然后用柔柔的语调婉婉的向她讲述,一个她该叫父君男人的故事。
她不喜欢这样的阿父,就像他想要抹掉自己的存在一样,她不喜欢他永远柔柔的语调,永远认真的眼神,永远一丝不苟的生活,还有宫殿里永远暖暖却不合时节的熏香。他就像一幅画,记述这以前的时光,可以欣赏却不能融入当下。
于是她开始吵闹宣泄不满,她放肆的笑大声的哭,她穿大红的衣服在雪地里奔跑,她进寺院却从不跪佛。
这样的她却让皇母笑了,已经不年轻的皇母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像是藏着许多秘密。但她笑起来的时候,鱼尾纹都像是舒展开了一样,她说:“像了。”
没有人敢当着衡江公主的面,点评高圣夫后或是刘贵君,第一次听传说故事一样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自己父君和阿父,当然她比这些人知道更多细节。
比如帝后礼佛图刻成以后,阿父曾偷偷爬上去想要捣毁,结果从石台上摔下来跌伤了腿,高圣夫后大笑着用毛笔在他裹腿的白绫上写了天罚二字。
比如阿父丢下刚满月的自己,关在石窟寺整整一年,用心绘制摩诃僧祇律卷三十三壁画,而照顾自己的就是高圣夫后。
再比如阿父每年来石窟寺,在大佛殿却不是参佛,他总是摆上瓜果清酒然后对着东面墙上的壁画喃喃自语。东面墙上绘制的是白象浴佛图,不过十步之距一共绘制了七十二尊神态各异的众佛像。
香华者。佛住王舍城。时节会日。
高圣夫后宽慈仁爱,刘贵君谨律严礼,衡江公主觉得很适合,却又觉得这四字评语太狭隘了些,像用一个框框用来关人一样的不舒服。
高高在上的衡江公主不舒服,自然也不愿意让别人舒服。
“既然是新纸,怎么不先送去参加纸谱节的新品纸会?”她嘴角用力下撇,露出夸张的鄙夷神情:“想要先送来讨贵君的欢喜,好让你家的纸能上榜么?”
余敬惜平静的注视前方:“是的。”
哈?
衡江公主的鄙夷僵在脸上,要不要这么直白啊。
听不懂自己是在嘲笑她么?
“既然你都不能保证你家的纸能上榜,也敢送来给贵君用?”
“因为适合贵君。”
“你说这不能上榜的纸适合贵君?”衡江拉下脸,语气变的有些森然。
“不是不能上榜,而是在上榜前,它已经适合贵君。”余敬惜微侧了下头:“并未听说新纸上榜之前不能交予人使用,例如晴雪纸。”
衡江公主一噎,世人都知道晴雪纸将是仓家这届纸谱榜的上榜新纸,而之前仓家公子将之作为生辰贺礼送给了她。
晴雪一时成了洛阳新贵,就跟以前的分雪金一样。
纸谱节未到,但晴雪上榜已经是毫无争议的事情。
“晴雪纸肯定是好纸,方能被公主点为贡品。”
“余家的熟宣也是好纸,所以希望能获得贵君的赏识。”
“仓公子的方法很好,这是让世人最快认识和接纳这种好纸的途径。”
余敬惜的声音很是诚恳,能听出来,这绝对不是暗讽或反义。
慎重的重新整了整衣袖拱手深一鞠:“麻烦贵君了。”
想到仓家风骨诚恳的对自己说,既然有公主府的关系为何不用?
舍近求远那不是傻子么?
衡江公主在微微夏风中凌乱。
你们两个要不要这么相像啊。
走后门也走得这么理直气壮的?